○龙清彰

　　春稼秋穑，苗族人从未怀疑过这条亘古遵循的定律；春播秋收，乡亲们始终相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风调雨顺，还是多灾多难；也不管果实累累，还是颗粒无收。都改变不了乡亲们的看法。苗族人其实就是一株禾苗，扎根在田土里，茁壮在田土里，成熟在田土里，无怨无悔，世代轮回，绵绵不绝。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望不到边的山，仰不到顶的峰，俯不到底的谷。当然也有平坝，也有台地。只不过，平坝含在山谷里，台地摊在山顶上。沿着山路朝他们走去，一片片田园时而铺展、时而层叠、时而倾斜、时而狭长，四时风光各有千秋；一座座村落时陷谷底、时蹲坡头、时悬山坡、时藏水湾，沉默不语守望岁月。

　　看见这般田园，望到那种村落，苗乡到了，新一轮的春稼秋穑正在田土中上演。

　　其中，重中之重的稼穑大戏放在水田里展开。水田栽稻谷、出大米。大米对乡亲们来说，餐餐离不开又餐餐吃不饱。为此，他们竭尽全力去种田。也因此，从春到秋，苗乡的水田里时刻可见他们的身影。

　　那些身影里曾经有我。幼稚的我虽然只配在水田里给父母打打杂，但侍候稻禾的那一套却烂熟于胸。因为父母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水田里的主角，提早教会我侍候稻禾有利于我早日当家。

　　春播秋收主要是对春天播种，秋季收割的庄稼而言的。对乡亲们而言，年头年尾同样忙，春夏秋冬不得闲。就算天寒地冻、万籁俱寂，他们也没闲着。他们要么忙着运粪尿进田里沤肥料，要么忙着往田里播草籽栽绿肥；要么忙着筑堤砌坎护稻田，要么忙着清沟理渠保灌溉，为还远着的春耕作打算。

　　总是感叹春节过得太匆忙，还未来得及与亲朋好友叙过瘾，乡场就开了。雪未消融，水未解冻，他们就跋山涉水赶到乡场里，买农具、购肥料、选种子，因为春天已经露头了，春耕也跟着走近了。

　　为轻轻扬扬的东风，细细柔柔的春雨，轰轰隆隆的惊雷而准备；为一日三餐的生活，奔流不息的子孙，永存心中的希冀而准备。待布谷鸟从山中传来一声“布谷”的指令，等得心焦的乡亲们赶紧挽起裤管下田了。

　　这时，我牵绳走在牛前，父亲扛犁走在牛后，一起来到了田头。试试田水，凉丝丝的，浸了一冬的田水还没得到阳光的暖和，依然冷得锥心刺骨。离脱鞋光脚满地跑的日子还早着呢。

　　父亲脱鞋、牵牛、下田、套犁，一声不吭做好了开犁前的工作。我站在田坎上看着。耳濡目染，不学以能，父亲用行动教我上第一节劳动课，我当时未揣摩到。等到有一天我好像天生会犁田时，父亲那张风干成千沟万壑的脸才终于舒展开来。

　　此时，我的脑壳常常跑到其他的问题上去。我想父亲下田怎么不怕冷，布谷鸟老是叫着不知累不累，还有泥鳅黄鳝们躲到哪儿去了。直到父亲大声咳嗽几声，我才恍过神来，继续看他犁田。

　　最好犁的田是成形成状的大田，最难犁的田是又细又弯的小田。大田转弯容易，犁起来行动自如，工效明显；小田掉头困难，往返一趟要折腾一大阵，半天工夫犁不了几行。大田一般铺在河边上，小田大都盘在山坡中。犁完大田犁小田，犁完平坝犁山坡，田延伸到哪里，我们犁到哪里。

　　绳子攥在父亲手里，再调皮的牛犊子也只好乖乖听话。父亲犁田的时候，很少见他高举鞭子，而是“驾驾”地吆喝着，牛就拼命往前拉。掉头时，他“哇”的一声长呼，牛就立定了，接着向哪方扯牛鼻绳，牛就老老实实朝哪方转。在他的指挥下，牛儿好像识途一样，沿田边的形状行走，掌在他手中的犁头如画线条似的，一行行翻开泥巴。竖起的泥巴坨坨，如节奏有序的潮水腾起波浪，一圈圈往田中心荡开，整齐、均匀、美观。

　　终有一天，父亲突然放下犁，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抽烟，努努嘴要我说下田试试。等待多年的我，异常兴奋地踩进泥水中，学着父亲的模样，一手掌犁，一手牵绳，一声吆喝，一脸得意。牛儿好像没听见一样，摇头摆尾，不理不睬。我气得高举刷条朝它猛刷，它“哞”的一声惨叫，尥蹶子，拖犁头，疯狂朝前赴。我慌忙抓住犁柄，大喊大叫恐吓它，谁知它挣得更厉害。我脚底一歪，头往泥水里扑去，爬起来看变成了泥人。父亲见了，笑得直不起腰。狼狈至极的我，把一嘴脏话全喷到牛身上。

　　父亲说牛是最懂事最听话的伙伴，不要用力打它，大声骂它，只要轻轻扯牛鼻绳，它就懂意思了。父亲边说边示范一下，牛像中蛊一样卖劲地拉犁。我学着做，牛果然温顺了许多。

　　选一丘离村最近，水源最好的水田，犁得泥坨又深又密，耙得泥浆又浓又软。然后，用钉耙开沟，用铲子分厢，用勺子撒肥，用耥子抹面，秧田就赶出来了。离村近，便于秧田日常管理。水源好，有利于秧田灌水放水。

　　一切就绪，家家户户开始浸种催芽了。这可是个精细活，我看到父母把种子包在布袋里，将锅水烧热，用手试试，感觉温温的，就把种子浸到热水里。然后，捞上来，架在水面上，盖上锅盖。同时，在灶底里用灶灰覆盖炭火，以保持锅水的温度。3天3夜后，一袋谷种炸开了锅，白花花的嫩芽破壳而出。浸种催芽关键是保持恒温，温度过高谷种被煮死，漫度过低谷种会浸烂。在这3天3夜里，父母需时刻到灶边续炭火，探水温，整日整夜不敢合眼。村里常有人浸坏谷种，我常见有人朝乡场飞跑，重新购种重新催芽。种子浸坏了，下面的活没法干，谁不急。

　　父母把种芽倒进盆子里，搬到秧田，均匀地撒到苗床里；接着，用竹条横跨苗床打拱架；然后，在拱架上覆薄膜；最后，沿苗床四周将薄膜踩进泥巴里。一棚棚白花花的育秧床就拱在田里了。

　　常言说“育好秧得一半”。乡亲们护秧田就像护儿女一样，天晴了，下田里揭膜，给秧苗透气散热，防止秧苗闷死。傍晚，进田里盖膜，为秧苗保温，防止秧苗夜里冻坏。下暴雨了，赶快往田里灌水淹苗，防止大雨将秧苗打伤。天色再次放晴，马上破田坎放水，防止秧苗烂在水里。

　　在乡亲们小心翼翼呵护下，秧苗拼命地生青发绿往上蹿，一天一个样。在一次次往返跑中，阳光悄悄加热，东风慢慢暖湿，大地渐渐染绿。不知不觉来到5月天，一粒谷种发出了三四片叶子，秧苗有一尺多高，秧鸡吵闹着要开秧了，搅得大家再也待不住了。在一场充沛的大雨后，乡亲们抢在水消之前，一口气把平坝上山坡中胀鼓鼓的水田再仔细炼一遍。尔后，做出重要的决定———插秧。

　　虽没有隆重的仪式，但我感到这是个不寻常的日子。父母头几天就准备好了几副撮箕、几口背笼和一大把揉过的稻草，还称了肉，打了酒，邀了人。天麻麻亮，我被母亲从暖和的被窝里扯出来，随便抹把脸后，拣一副撮箕挑在肩上，顶着启明星，迷迷糊糊往秧田走去。

　　远远的，我听到秧田里有“哗哗”的声响，谁抢在我前面下田了。近看，是父母请来帮工的叔伯婶嫂们。

　　我挽起裤管踩进秧田，凉水驱消了睡意。我学着叔伯婶嫂们双手并用，把秧扯出苗床，往水里拍打根泥，“哗哗”的声音就此响起。洗净根泥后把秧苗拢起，等拢到一大把时，抓几根稻草拦腰绑住，一捆秧就扎好了。叔伯婶嫂们给我讲，此时的秧娇嫩得很，要从根部握住，轻轻拔起，用力太大太猛，秧苗容易断折，栽下去活不了。

　　当母亲背饭端菜来到田边，天色大亮，一丘秧苗全部放倒。扯了一个早工，肚子饿得像打鼓，不管什么饭菜，塞进嘴里格外香美。

　　饭后，男的挑，女的背，把秧运到准备栽插的水田边，再一捆捆秧均衡地甩到田里的各个部位。然后，走进田里，从边上开始，边栽边退。

　　右手抓一捆秧，左手从根部抽一手出来，右指分出两三颗苗，弯下腰，把苗轻轻揉进泥巴里，黏住了，一蔸秧就插好了。

　　艺术家们经常歌颂插秧，浪漫、抒情且享受。他们看到乡亲们的手像鸡啄米一样，神奇地插出横成排、竖成列，整齐划一的秧行时，创作灵感喷薄而出，写成诗、谱成歌、作成画，浪漫无穷。实际上，插秧的活儿疲劳、单调且无趣。插久了，腰痛手僵，大脑空空，不知浪漫从何而来。

　　我家的秧插完了，父母去帮叔伯婶嫂们插，直到把所有的田插完，才去做别的事。

　　夏日炎炎，乡亲们一心指望老天爷心情舒畅，病菌和虫子们睡得又香又沉。想雨来雨、要阳得阳、无病无虫的年成，禾苗恣肆疯长，青绿流油，生机勃发。此时，田野 里飞起欢快的歌声，村子里响起爽朗的笑声，情绪大好的乡亲们提早把丰年写在脸上。

　　更多的年成，非涝即旱，忙得乡亲们脚不沾地。偏偏此时，病虫们出来捣蛋，更愁得他们茶饭不思。洪水消退，他们赶紧下田，把洪水压趴的禾苗一蔸蔸扶正；艳阳高照，他们下到河沟里挑水背水，洒向焦枯的禾苗。令人难忍的是，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背起喷雾器，下田喷洒敌敌畏、甲胺磷等剧毒农药。这些农药毒性猛，味恶臭。太阳烤加上农药熏，常把打药人闷慌，打一次药个把星期还恢复不了元气。

　　战战兢兢送走一个个落日，稻子终于成群结队冲出叶子的包围，压得稻秆不得不弯腰低头。此时，歌声、鼓声、笑声从条条山路往乡场汇聚，乡亲们兴高采烈赶秋去了。劳累一春一夏，这个秋应该赶、值得赶。

　　秋刚至，秋风接踵而至，扫走了闷气，撵跑了绿色，稻禾换上了金装，迎接乡亲们的检阅。

　　吃一顿大餐，蓄足了精力，乡亲们提镰刀、扛谷桶、挑箩筐、背背笼，朝黄澄澄的稻田大步流星奔去。

　　到处是“嚓嚓”的割稻声，到处是“嘭嘭”的打谷声，到处是“呜呜”的吆喝声，到处是“哈哈”的欢笑声。这时的田野，是欢乐的世界。所有的劳累，所有的烦恼，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割稻时，我一手握镰刀，一手抓稻秆，一刀一蔸，干净利索。打谷时，我双手搂起一大捆稻秆，举过头顶，朝围桶奋力拍打，谷子“沙沙”脱落，痛快淋漓。别的劳作，我常觉又累又乏，唯有打谷子，有使不完的劲，真的很奇妙。

　　几天后，屋里屋外，路边河边，坪场草场，铺上一层金黄的谷子。宣告着走过了一个春秋。

　　乡亲们依然不闲，又忙着准备下一个春秋。我虽然去做别的事，但春稼秋穑的记忆完整地保存下来，直到生命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