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柳,没有松的刚烈冷峻,有的只是柔韧妩媚。我一直以为,她是美女子幻化成的灵物。 我新搬的房舍前,就站着这么一棵柳。 春日,太阳的脸一羞红,柳的芽眼,便爆花米似的绽开。远望,那柳是团绿烟,虚虚地浮动着,水墨画晕染一样,很淡,写意得很空灵。 还没等我从快节奏的日子里苏醒过来,门前的柳,已千丝万缕,满头绿发了,俨然一尊长发绿女,那俏姿,是松树杨树无法比拟的。无意间,细风在那绿发上轻轻一拂,柳便极其敏感地动了一下腰肢,似在羞涩妩媚;而当粗风来时,那团绿,便这端凹一块,那端鼓一处,嫩软得似乎没有骨头,假若用手一掐,便会掐到她的心窝去了似的。 我房舍前这尊绿柳,可远观,但是却近看不得的,因为她的干儿太丑了,是丑得不能再丑的那种丑。 柳的丑,是人为因素造成的。 先前,房主人是位打鱼机非法制造商。他采用地下特工式的生产方式夜里生产。他常常蹲在树下,树上便挂一颗红灯,还将一箱乱七八糟的沉重配件吊在柳树上。而柳那时候,身嫩体软,怎么受得了这般折腾?加之白日里,有小学生的绳子,常常将柳捆缚,还有小学生身靠手推,柳树便没有了安宁的时日。 所以柳在生长过程中,长得极其缓慢,且奇丑不堪。 看她,灰黑的树皮,麻纹深裂,鳞癣皮上,繁星样密集着小青苔,斑斑点点的模样,似醉酒人喷溅在墙上的呕吐物。然而最不忍睹的是树干上的刀斧疤痕,无皮处的木质早黑灰腐烂,那是她的烂疮———烂见骨了!而跟骨相邻处的皮兀地凸鼓起来,“新肉”特别扎眼。就在柳根部的干上,竟然还包含着一块石头,既丑又奇。来过我家的客人,都好不生疑,问:柳还长石头? 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听我的邻居李隆重说,那是我以前的房主人,嫌柳歪脖斜腰扭身长得丑,便用石头痛击了柳干,柳没击断,石头却嵌在了其中。 柳就这样保留了一种伤痛记忆,年年月月里,她想努力用皮把石头包容而裹藏起来。柳要裹藏这块石头,其目的并不是要记恨一个人,或者记恨某一件事情。她从来不曾不记恨过谁,况且也记恨不过来。看看,有人摇她捆她,有人唾她砸她,她只是母性地包容着这一切。就说我吧,她就没记恨过我。 那是刚搬进这儿的时候,有人在柳周身堆了一堆稻草,我点烟,一不小心,让柳周身堆着的稻草着了火,烈火顿时猛起……那次柳叶与小枝,全付之一炬,烧成了一个和尚头。 也就是那次焚烧,柳变得黑丑起来。我看着她那漆黑的模样,暗想:柳肯定要死了!于是提议说:砍了它吧,这柳已没用了,即便活过来,也是世界上最丑的一株柳了。利刀下去,没弄几下,妻阻止了我,说等些日子再说吧,女人就是这样,凡事总是往好处想。 在某一日清晨,妻子突然惊呼:“柳发芽了!” 我从写字台前跑来,心中窃叹,但又忽生疑云。 是回光返照吧?真正要死的事物,在死前,会精精神神地活一次的。我一时又一脸呆相。 “呆子。我说别砍吧,她不是活过来了嘛!” “ 她活不长的。” “废话,树命又不是咒得死的,枝死根不死,形失魂在。”妻子的说教,让我似乎动了一下立场。那黑身段上冒出的那颗淡绿水嫩的芽,犹如沙漠中的一处小小的水潭,让我喜忧参半,担心说不定哪天的风沙就灭了她。 那芽坚定地粘在树上,能细辨出瓣瓣嫩叶,叶儿尖尖嫩嫩,仿佛能掐出水儿一般。叶尖儿的最外层有一层粉末白,那是极细的一层白绒毛,是生命的胎衣吧!柳是死过一回的,算是再生柳吧,她从婴儿又再长大。 再后来,柳竟然又生出了淡淡的褐色的枝条来了。她没自暴自弃,而是顽强地继续着自己的生命历程。 柳最终的确是活过来了,这不知需要多少坚韧的生命信念呀! 柳活过来后,尽管妻子在柳身上卡脖似的捆了晾衣铁丝,让柳曾经一度喘不过气来,铁丝上下处鼓气似的隆起块状物。而今,她尽管身子疙瘩满身,伤痕无数,失去了柳原本应该具有妩媚形貌。但她的灵魂没变。作为柳,生长是她的本性,她便将妩媚风姿,深情地展示在春风中,那飘飘洒洒的长发,又让我醉了。 而更让我入醉的是,在柳下有一群下象棋的人,烈日此刻晒不着他们,因为柳树那头绿发遮住了毒辣的阳光。他们全身心扑在那棋格里,操持着模拟的人生格局,做着人生的军事演习。可是在他们当中,哪位的棋风又是柳一样秉性呢?哪个在遭遇荣辱成败时,有着如柳一样不变的魂儿? 这一棵柳,就这样一直站在我的房前,站进了我的头脑,站进了我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