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英杰   图/彭 博

　　一辈子与人打交道，一生中结识了不少人，但仔细想一想，与沈家的交往是最值得称道的。

　　说来好笑，我知道我们湘西出了个大作家沈从文，那是很晚的事。“文革”结束恢复高考，作为下乡十年知青的我，有幸考上了湖南师院，不是读我喜欢的中文专业，而是被分配在政治专业。

　　有一天傍晚，我的一名读中文专业的老乡，约我见几位正在做“作家梦”的青年才俊。只见，他们手里拿着一本打印稿，很神秘地谈论一个很神秘的人物。我偷眼看了一下文稿的封面，是《边城》，署名沈从文。我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这是一本尘封多年的小说，作者沈从文也是一位被尘封多年的老作家，且是湘西人，他写的就是我们湘西的人和事。

　　事隔不久，湖南人民出版社领风气之先，出版了《沈从文小说选》和《沈从文散文选》。一次逛书店发现了，我当即买下，尽管那时我是穷学生一个，但毕竟酷爱读书。从此，我与沈从文和沈家就有了不解之缘。

　　仿佛是命里注定了，这辈子我与老一辈的沈从文、张兆和无缘见面，而只能是与平辈的沈龙朱、沈虎雏等沈从文家人交往了。1982年7月，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在吉首大学任教。当年5月，沈从文在黄永玉的陪同下造访了吉首大学，尔后又去了我的家乡张家界。我们失之交臂。而与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原本是能见面的，但却因种种原因而痛失。2003年秋，沈家给我寄来了一本其家族内部刊物《水》，是纪念张兆和的专号，更感内疚，造成了终生遗憾。

　　我与沈家的交往，最密切的还是我担任吉首大学图书馆馆长兼博物馆馆长期间。下面，择其要点而回眸一看。

　　初识沈虎雏

　　早在1986年2月，吉大中文几位资深教师刘一友、向成国、叶德政、孙韬龙等人，以他们的睿智和胆识，组建了沈从文研究室，借助《吉首大学学报》，开辟了几期“沈从文研究专号”，迅即成为全国沈从文研究的重镇。我在他们的影响下，也步入沈研行列，在1991年的一期专号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沈研论文《论沈从文伦理思想》，没想到旋即被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予以转载。同时被转载的还有美国学者金介甫的文章，共6篇之多。这对于我，对于吉大沈从文研究室，无疑都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

　　1998年秋，沈从文研究室举办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沈从文研究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我有幸第一次见到了本次会议的顾问、大画家黄永玉和沈从文的次子沈虎雏。黄永玉个头不高，喜叼烟斗，他在讲话中谈表叔沈从文是一个平凡的人，看似平淡却充满了敬仰之情；而对那些多年来迫害沈从文的人，则激愤不已，一副火辣辣的性格。而坐在台下的沈虎雏，则平和，平静若水。

　　会议休息时刻，我来到沈虎雏面前，向他提了一个我很想知道的问题。我说：“沈老师，我问一个问题，沈从文对您有哪些影响？”沈虎雏稍作思考，便平静地答道：“父亲对我们没有影响。那时候，我们还怕他对我们有影响。”说实话，当初我没有想到虎雏会这么说。是啊，一个被人斥为粉红色的反动作家，谁还敢接近呢？这对于正在积极上进的少年龙朱、虎雏兄弟而言，正如后来张兆和在《从文家书》后记里所言：“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由此可见，一个大师的孤独，鲁迅如此，沈从文也是如此。

　　打这以后，我和沈家便有了正式的交往。

　　作为吉首大学的一馆之长，我重点抓了两件事，一是人才队伍建设，二是馆藏特色建设。我很看重两个资料室，这就是民族地方文献中心和沈从文文献珍藏中心。沈从文文献珍藏中心空间不大，十多个平方米，但就在这里，在世纪之交，沈虎雏与刘一友、孙韬龙几个踡伏在这斗室里，夜以继日地整理沈从文遗稿，默默地在干着一件大事，这就是《沈从文全集》的编撰工作。吉大图书馆不仅提供了场所，还派了专人负责联络。在沈从文百年之际，这本32卷的《沈从文全集》问世，算是对沈从文百年最大的献礼。

　　共度中秋佳节

　　2002年9月，由吉首大学和凤凰县政府联手，举办了盛况空前的沈从文百年诞辰国际学术论坛，两百多位中外学者云集沱江边城。那天，我到报到处见着了一位微胖的老太太，她就是沈虎雏的夫人张之佩。

　　而我第一次见着沈龙朱，那是他代表沈家接受主持人采访的时候。只见他高高瘦瘦的，站在一个高台上，述说他父亲的生平，我静静地聆听。女主持问：“沈从文的作品很多地方写到他下河游泳的情景，请问沈从文会不会游泳？”沈龙朱答：“父亲其实不会游泳，我从未见父亲下过水。”一语既出，四周哗然，我也着实吃惊不小。沈从文从小在沱江边长大，小时候那么顽皮，怎么不会游泳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后来与龙朱的交往中，得知龙朱坚持每天去游泳池游泳，是一位游泳老将。

　　从凤凰到吉首，龙朱、之佩游览了吉大美丽的校园，参观了图书馆的民族地方文献中心，来到了虎雏和刘一友他们工作过的地方———沈从文文献资料珍藏中心。

　　事隔两年，我们和沈家，又一起过了一个中秋团圆节，不是在湘西，而是在北京。记得那是2004年9月18日之夜。我们因公去北京，晚上抽空看望沈家。在北京工商学院教舍里，我和刘泳洁、谷遇春等几位同事，与虎雏、之佩夫妇和龙朱，在客厅里团团围坐，吃月饼，话家常。龙朱是骑着自行车从家里赶来的。我们特地带来了湘西土特产板栗。在愉快地交谈中，谷遇春竟然侧身在沙发一角呼呼睡着了，虎雏指着他轻声招呼快拍照，大家都乐开了花。

　　湘西东线之行

　　2003年11月，沈虎雏及夫人张之佩，在参加了芷江“首届国际和平文化节”之后，原本打算直接回北京的。我们闻知后，当即驱车前往芷江，将虎雏夫妇接回凤凰。经过凤凰时，我们陪同虎雏夫妇来到听涛山，向沈从文墓地敬献了鲜花。

　　我和谷遇春依据《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等文本，设计了一个湘西东线考察的路线方案，决定沿着沈从文的足迹，考察湘西文化。我们称之为“湘西东线之行”。

　　考察组一行先后考察了沅水泸溪老城、浦市镇、箱子岩、盘瓠庙、辛女岩及辰溪江东寺，考察了沅陵老城、龙兴讲寺、凤滩水电站、二酉洞、乌宿镇、鸭窠围、柳林岔及凤凰山；考察了“五溪”武水流域的张排寨码头、吉首伏波宫、雅溪天王庙；考察了“五溪”酉水流域的永顺王村、不二门，保靖“天开文运”河岸。并在保靖县档案馆查阅档案资料，确证了沈从文于1923年离开保靖北上赴京。

　　在这次文化考察中，沈虎雏有两次谈话，一是11月20日的沅陵谈话，一是11月25日的吉大沈研所谈话。事后，我根据自己的记录整理成稿，直寄北京。沈虎雏又精心修改和补充了一些文字，遂成了今日正式发表的《沈虎雏先生湘西文化考察谈话摘要》。至今，我还保留有虎雏修改补充过的文稿。那工工整整的字迹，表明他是一个多么认真细心的人，一个执着得一丝不苟的人。当我们次日坐船直下抵五强溪水电站小憩时，张之佩感慨地说：“虎雏昨天的谈话谈得最好！”

　　事实确实如此。如果说，沈虎雏在吉大沈研所的谈话重在叙说吉大与沈家的友谊，特别是吉大沈从文研究所作的突出的贡献，那么，沅陵谈话，则重在谈沈从文与沅陵和怎样理解沈从文。

　　虎雏说：“父亲对沅陵很有感情，在《湘行散记》和《湘行书简》中都多次提到沅陵，说沅陵是他的第二故乡。他用最美的文字写沅陵……”当时参加座谈会的沅陵本土学者糜永校，事后整理出版了一本书，名叫《沈从文笔下的沅陵》，共十余万字。虎雏谈得最多的，还是如何理解沈从文。他以自己为例说：“解放时，我十二岁，小学毕业。翻天覆地的社会变化，我们很高兴。我父亲处于另一种心理状态。我用很大努力去做的，就是脱离他的影响，花了很大气力与他划清界限。当时并不懂这个。在我成长过程中，是尽力肃清家庭对我的影响，走我自己的路。现在看来绕了一个大圈，发现我很不了解他。”接着，又叙说了当下许多人也并不理解沈从文。比如说，沈从文热、凤凰沈墓的波折；又比如说，凤凰和沅陵都想建一个“从文广场”…… 他说：“我们热爱沈从文，希望不要做违背沈从文心愿的事。”虎雏谈话给我印象和感触最深的，还是他提到沈从文《抽象的抒情》中的那个引子：“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说：“我注意到，发表了许多年，不少学者引用过，却很少见到正面阐述这两句话。”

　　那么，我们如何理解刻在沈墓石碑上的这两句话呢？且听虎雏说———

　　《答凌宇问》中说“你应当从欣赏出发，看能得到的是什么。”又说：“凡是用什么‘观点’作为批评基础的都没有说服力，因为都碰不到问题。”这反映了他的一种文艺观。所以研究他，他并不觉得他自己存在有什么重要，主要是读他的作品，看重他的作品。他也并不刻意追求作品的社会价值，接近人生时他说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道德君子的感情。例如，他注意到怀化镇街上烟馆门前盛妆妇女见到不同身份军人时举止的细节差异，没有丑恶的感觉，他看到的是人性（《从文自传》）。

　　虎雏对他父亲青少年时代浪迹湘西的山水和乡里乡亲，和他父亲一样，充满了一种亲切之情。他在吉大沈研所谈话中是这样结尾的：

　　这次从芷江本打算直接回北京，不打算去凤凰，我在给郑馆长电话中也表明了这个态度。郑说茶峒去过了吗？我说去过。郑又说沅陵去过了吗？保靖去过了吗？这对我很有吸引力，这样我们就接受了邀请。来的路上路过麻阳，坐船到河对岸看盘瓠庙，又指对岸说那就是高村，当年沈从文入伍第一天，走了几十里后是在这里上的船。身临其境，对我震动很大。父亲写麻阳人用了许多赞许的文字，我小时，父亲说‘你长大了给你娶个麻阳婆’。到了湘西其他各处都有这个感觉，自己以往没有看到的这次都看到了。所以记者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是“亲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