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业忠

　　抵达时，其实是去年冬天，一个太阳暖暖地照着湘西的日子。

　　水泥公路沿着山的皱褶，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盘旋而上，从公路两边山坎上树们身上，掉下的各种黄色阔叶和红色枞树毛，铺满路面，汽车从其上驶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轻音乐伴奏，令人极其愉悦。

　　这地界儿，是泸溪县武溪镇的榆树坪村。

　　这地界儿，是一块台地。

　　台地上的山，都是小小的山包。山包上，全是葳蕤葱茏的树。人可以穿越树，到达山的各处，包括山顶。

　　扶老携幼的一家老小，就极适合榆树坪这样的风景。这是城里人重返自然、亲近自然的好去处。

　　小山包之间的开阔处，则有一个个的苗族村寨，楼宇的一个角，或一片黑色的瓦脊，突然从树林中伸出，让人惊喜之处，还有一种莫名的、更浓郁的情感归属感，这就是乡愁。

　　得机缘登上榆树坪，是好友克勋兄的邀请。

　　克勋，李姓，榆树坪山下的人，省城长沙某上市公司董事长。眼界颇高、事业大成，且对家乡挚着地爱着的克勋兄，说他此前去了榆树坪，让他获得了少有的美的愉悦，他也才发觉自己的家乡还有这么一块美到了极致、美得让人心痛的地方。

　　榆树坪的美，时刻击撞着我，让我在回味中享受；然而，克勋兄的拜托，又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俗话说，山看九层是好山。而此处便是，向远处望去，山一层接着一层，连绵起伏，何止九层哟。且沅水就在远处汤汤荡荡地流淌着。

　　最先抵达处，叫翁水坪，是榆树坪的一个自然寨。

　　同行的原上堡乡乡长、榆树坪人张祖旺介绍说，这个寨也叫状元寨，因为20多户人的小小寨子，走出了泸溪县的第一个北大生，前后一起，陆陆续续考上了30多个大学生。

　　仅仅这一点，就让我肃然起敬。

　　寨子后面，是十多根参天的大枫树，树上的枫叶依然红着，少许的枫叶则掉落地上，正在成为大地上新的肥料，且就近又供养自己及周边的树木。

　　走进寨子，一个大鸡婆，带领着一群刚出窝不久的小鸡们，在屋宇间的坪场上觅食，给寨子带来了亮色和生气。

　　走进一户开着门的人家，两位老人，围着火坑烤火的同时，正在啃着凉薯。一问得知，两位老人一个83岁、一个82岁。老人都耳聪目明，且极热情。老婆婆说她姓杜，是从山下嫁上来的。

　　山里人长寿，其实是没有秘诀的。良好的自然生态，让每一个长期亲近她的人，都长寿。

　　20多栋屋，全是木质的泥瓦屋，都是两层，二楼照例都伸出了楼子和走廊。

　　一条曲曲折折的古石板路，从寨子里向东，伸进了对面的树林中。树林边缘处的山坎上，有一根需几人合围的巨大枫树，树上则有几根巨大的青藤，分别从大树的两面，攀附而上。

　　此时，寨上的老人，给我们摆起了古———山上的一个“土匪头子”，从山下坪里抢来了一个漂亮姑娘当老婆，两人一直过得很恩爱。而且抗日战争爆发后，有一队日本人来到榆树坪的山上，偷砍树木以用来枪托。这个“土匪头子”便带领村民们，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又只好顺着沅水落荒而逃。

　　面对此情此景，我却宁愿相信这是一对青年男女对自己婚姻的美好设计。因为，有人曾听到他们的歌声———

　　郎唱：郎是悬坎树一根，妹是悬坎树上藤；

　　两人同心悬坎坐，不求同死求同生。

　　女唱：郎在高坡妹在坪，要妹上山万不能；

　　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枝倒缠藤。

　　郎唱：高坡起屋不怕风，有心恋郎不怕穷；

　　只要二人情义好，无油炒菜味也浓。

　　女唱：姐在房中绣花鞋，郎在外面打一岩；

　　爹娘问是什么响，风吹古树落干柴。

　　山上的小伙子，二十郎当，英俊伟岸，山歌不离口，早已赢得坪里十七八岁姑娘的芳心，并私定了终身；然而，无奈郎家家境贫寒，无法完成父母之命或媒妁之言。

　　于是，山里人的智慧，让年轻的爱情以抢和被抢的方式，来实现和达成。

　　榆树坪这个寨子，是榆树坪村最大的自然寨。张祖旺就是这个寨子里的人。古香古色木瓦屋，一栋接着一栋，一切的一切，都很纯粹，还没被“现代”所破坏。

　　榆树坪，是寻找乡愁最好的去处之一。

　　榆树坪对面的山谷里，有一口村民们上个世纪70年代修的山塘。

　　阔阔的水面，飘渺着一层薄雾。这确是个绝妙的所在，稍加打理，让城里红男绿女们在这里洗澡，就会让他们感受到此处是仙境的妙不可言。

　　克勋兄一语重心长地对随行的县里领导说，榆树坪生态保护得这么好，榆树坪的民族建筑和民族饮食保存得这么好，非常适合于休闲度假式的旅游开发；榆树坪是湘西等待旅游开发的一块处女地，在把湘西打造成国内外知名生态文化公园的进程中，要让榆树坪成为一抹亮色。

　　如此这般严肃时，我也只能陪着县里领导聆听训示。然而，一看克勋兄天生的喜剧面孔和喜剧表情，我差点笑场了，但却在忍俊不禁之时忍住了。

　　其实，此次的抵达，不只榆树坪。同在台地上，与榆树坪相邻的高大坪村，也极古老，且窨子屋颇多。长满青苔的老墙上，用红白两色套着写成的美术字标语，还清晰地留存着———“海阔天空的想、干劲冲天的干”，“积肥如积粮”。

　　多段历史，在一面墙上重叠在一起。

　　浓烈的乡愁，以蒙太奇的方式，呈现在脑海中。

　　一家门庭上写着“三相流芳”的房子，在村里最为气派，大家作着各种猜想。此时，克勋兄说，他记得他老爸说过，他的一个表叔就在这个村里。克勋兄拨通了他老爸的电话，老爸告诉他，写着“三相流芳”的房子，就是他表叔王胜的家。

　　世界真小。大家一阵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