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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华丨登上一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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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华

我选了一个赶场的日子去麻栗场。

麻栗场的集市的历史并不长。麻栗场处于苗乡腹地,所里(今吉首)至永绥(今花垣)的官道,到这里恰好一半。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政府决定在山顶坳口处的排达鲁村设立集市。排达鲁在坳口的窝坨处,石头院墙的木屋,依着山势一圈一圈地围绕着中心的消水孔,南北贯通的官道,就从屋檐下穿过。地方本就逼窄,集市一开,货摊、人流拥挤在一起,怎么腾挪都没有空间。于是,又在北出山坳半山腰的缓坡上开辟了新场。这个山腰平缓开阔,一边是沙窠寨,一边是广车寨,几间草屋点缀在田畴间,官道就从山顶的排达鲁飘落,忸忸怩怩地拂过田坝和屋舍,一直跌落到山下的尖岩寨。搬迁下来的集市,最初以那几间屋子为中心,渐渐地,各路生意客在山坡上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户,把这片荒野变成了集市大镇。

麻栗场墟场,一直都是在两旁屋舍的夹缝里,如一根草绳一样,盘成一个巨大的S形。晚清和民国初,房屋大多是木屋,不论是两间或三间,反正有一间是有柜台的。柜台齐胸高,抽掉柜台上活动的门板,里面待售的物件一览无余。赶场的人站在柜台外,指点着某一件物品,店家或伙计,就把那物品拿与人看。这是坐商,他们已在麻栗场安家,把自家的房屋当作商场,出售着南杂北货。但那时的坐商不多,三五家,更多的是附近的村民,一只鸡、两只鸭、几斗新米、半挂猪肉,还有园圃里吃不完的蔬菜,林子里烧成的麻栗树炭,他们用这些土产,换回盐巴、布匹、铁制农具。史料记载,那时每场的交易额约4000串文,按照一串钱等于1000文铜钱、1000文铜钱等于一两白银的换算标准,每场交易额则在4000两白银,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巨大的交易量了。1937年,通车的湘川公路穿集市而过,麻栗场更是成为湖南、贵州、四川三省边区的重要集市,每场的交易额达到了6000多银元。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尘封在人们心中的许多种子,在改革开放的春风春雨中得到了萌发,商品经济空前活跃,麻栗场,成为了苗乡腹地最大的农村集贸市场。花垣本地的自不必说,吉首的、保靖的、四川秀山的、贵州松桃的,每逢阴历一六,无不开着手扶拖拉机朝这里汇集。像吉首、秀山、松桃的生意客,天不亮就要从家里出发,为的是能赶在他人的前头,在别人的屋檐下或马路边上占据一个有利位置,让自己摊子上的夹克衫、牛仔裤、运动鞋能多卖一点。所以,直到现在,一个人如果目不斜视行色匆匆,花垣人就会用“赶麻栗场去啊”来形容。那时的农村商贸,是真正的繁茂。摊位在屋檐下一字排开,两旁的房子高高在上,上上下下的赶场人,前胸贴着后背、脚掌踩着脚跟,就在这逼窄的渠道里蠕动。民国时期的湘川公路,已经改称319国道,赶场天的交通大拥堵,过往司机叫苦不迭。尤其是那些大货车,无论下坡还是上坡,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动,发动机的沉闷轰鸣、大喇叭的狂躁鸣叫,已经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若是两个大车狭路相逢,没有半个小时根本就错不开。于是,人流、车流混杂在一起,这渠道就黏糊起来,任你如何焦急,也搅动不了半分,只能眼巴巴地盼望散场,等待着摊主把路边的摊位收起,等待着赶场的人慢慢稀释,等待着马路市场变成真正的公路。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新旧世纪之交,319国道才改道绕镇而过。

今天,商品种类异常丰富,交易形式更是多样,农村小超市如雨后春笋般地四处冒头,就连小娃娃也会在手机上网购,赶场的人除了留守的老人,就是如我这般无事可做的闲人。现在,我已经在集市里徜徉了个来回,准备去见一个人。

这人叫浩哥,是我的学生,我从集市中的一个巷子拐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立在院墙外恭候了。浩哥家就在场上,三间大门面,曾撑起了麻栗场最大的百货生意。读书的时候,浩哥的举止行为就有一种生意人的油气,成绩虽不咋的,但那种少年油滑,却讨人喜欢。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赋闲在家几年,就自立门户开了个花店。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笑话,桃花、梨花、李花、杏花,还有蓬蒿之间到处点缀的野花,山野之间,缺花吗?但就几年工夫,人们却惊讶地发现,浩哥家的百货生意不做了,三间老门面变成了苗乡腹地最漂亮的花园。后来,浩哥结婚了,讨了个如花儿一样婆娘,把花店交给她,自己哩,就漫山四野地瞎撞,玩起了石头。

浩哥就笑盈盈地立在院墙下。院墙是用本地山上的麻石砌成,有的地方,青苔已经安家,毛毛茸茸、郁郁葱葱,阳光之下,仿佛丹青高手的点染。房子是别墅,敦敦实实三层,有点俄式风格。院子极大,自流的山水依着院墙,宛若兰亭聚会上的曲水流觞。一座草亭兀立,一溜翠竹几株梅花围绕,随意摆布的山石间,有茅草招招展展火棘红红艳艳,整个布局,既透显着有钱人的舒适,也张扬着文化人的情趣,与一般的富豪之家大不相同。

浩哥带我去隐藏在别墅后面的两间平顶屋,这是他的工作间和陈列室。工作间里堆满了石头,全是条状的、扭曲的、浑身有孔窍的那种,工作台上也是排满了各种精致的钻头和打磨器具。浩哥说,石头有德,宁静、稳重、隐忍、坚强,玩石头,就是把这些品性挖掘出来,但挖掘不是大拆大建,而是依其形赋其义。陈列室里,四壁都是博物架,高低错落摆满了赏石。这些赏石最大的,没有超过两尺,大多都是小臂大小,是书斋桌上的绝配。浩哥毫不隐讳地说,只要他找到了好石头,新作一出,网上一晒,立马就被懂石的玩家收走。怪不得,这么些年来,这位曾经张扬的少年、曾经衣食无忧的青年,在山野间销声匿迹,悄悄咪咪地经营着自己的天地,靠着在常人眼里毫不在意的石头,创下了麻栗场商圈的奇迹。

浩哥是准备了午餐的。菜品很丰富,稻花鱼、麻鸭、跑山鸡、莴笋、青菜,都是赶场现买的,酒是本地出名的麻栗场包谷烧,窖藏十年的陈酿。师生间推杯换盏,往往都会喝多,我们也是,几轮下来,都有些晕乎。浩哥的老婆从店里回来,给我们在草亭煮茶。我对茶道很不在行,只觉得那炉、那壶、那杯、那盏、那茶罐、那茶匙,全是繁琐,习惯于牛饮的我,对那一小盏一小盏地倾注、一小口一小口的慢啜耐不得烦。椅上的软垫很柔软,但我如坐针毡,不停地扭来扭去。浩哥很懂味,说,老师,我们爬山去。

山就在面前,腰身胖胖的,顶上呈弧形,覆盖着清一色的松树,远远望去,宛若一个毛茸茸的狮子头,所以叫狮子山。出浩哥庄园右拐,一条小路伸向林间。马尾松都不大,粗细一致、高矮划一,仿佛是同一天栽种的。浩哥说,听他父亲说,上个世纪80年代初实行包产到户,分田地也分山林,老百姓怕政策再变,各户就把狮子山属于自己名下的树木砍伐殆尽,一夜之间,原本郁郁葱葱的狮子山就变成了满目疮痍的癞皮狗。好在政策没有变,大自然就启动了自我修复功能,松树幼苗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古老的狮子山又青春勃发意气风发了。已近黄昏,阳光的瀑布,被松林撞得粉碎,千千万万个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铺满松针的地上流淌。不一会,小路就与一条栈道相会,不知是疏于打扫还是行走者不多,栈道上的松针堆积得更厚。山风吹着号角呜呜而来,又被松林的万竿长戟挡了回去,抖落的松针如雨箭,射在脸上、脖子里,刺痛刺痒的。松林间也有山石,它们穿着蓬松的苔藓衣,盖着厚厚的松针被酣睡着,一幅纵使地动山摇也不会惊醒它的春秋大梦的入禅模样。浩哥的玩石,绝不是取材于它们,那些赏石的出处,知道者不多。我是知道的,若干年前,浩哥邀我同玩,带我去过那些隐秘的地方,无奈我对于那些石头,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处男面对媒婆带来的女人,再剔透玲珑,也是没有激情。浩哥一路上讲述着他的石头故事,而我想的,却是前方的风景。

在浩哥的喋喋不休中,一座亭阁在栈道劈开的空当中扑面而来。亭阁虽是钢筋水泥的,但如千年前的古亭般淳朴清秀。我如一个小孩,欢喜地钻进她的怀中,在衣袂飘飘的缝隙里眺望。头顶蓝天如洗,沙窠田坝宛若一幅巨大的金色地毯铺在脚下,绿树翠竹环抱的寨落炊烟袅袅,正对面的尖岩山兀立挺拔,远处的湘西机场上空,一架航班像风筝一样扶摇升起,一群红嘴蓝鹊哇啦哇啦地争吵着从眼前飞过。山风徐来,满是稻谷和松脂的浓香。又一个肥硕的秋季,正等待着人们去收割。


作者:张明华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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