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山里人家的火塘,不在正堂屋,是两厢正房前的一个空间,像城里人的客厅。
火塘,讲究点的,就把四面都装上板壁,留个侧窗。有门,但通常是不关的,更不会上锁,即便大冬天,也只把矮矮的腰门绊上,防止小孩跌落门坎和鸡狗蹿跳。来了人,腰门边一站,探头进去一望,就知道里面坐了什么人。里面坐着的人,一抬头,就知道是谁在外面了。这样,一方面方便人们交流进出,一方面便于烧火时通风走烟。不太讲究的,火塘靠堂屋那面干脆就空着不装壁,直接和堂屋连通着。只有正房,装门上锁,那里才是主人家就寝和收捡细软的隐私空间。
所以,在乡里,火塘就是一个近乎开放的公共区域。
火塘,除了做饭,平时也是主人烤火、会客、议事的地方。尤其是冬天,火塘最聚人气。寨子上来串门的,走亲戚的,都在火塘上坐着。
火塘的布设有讲究。火塘是由四块石条围成的,中间是灰坑,灰坑上放着三脚铁撑架。宽厚的石条隔离了地楼板和灰坑,哪怕烧再大的火,也不危及地板。火塘并不在火塘屋的正中间,一般都是在靠近最东头,或最西头留有窗口的板壁一方。如果是四方围坐,这一方算是最狭窄的,窄得只能勉强放下一把椅子,或干脆就只摆放碗柜,鼎罐,锅子,泡酸菜的小缸。这个方位,有讲究,一般不会让外人坐,如果谁不懂规矩坐了,主人会不高兴。便故意把火烧得大大的,或捣弄出些烟来,烟火就都朝着这个方向吹,一般人是坐不住的。如果,他家有老人在,或至尊的客人,这里便是他的专座。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老人会一边吧嗒着大铜头长竹马鞭烟杆,一边眯眼听年轻人东西南北地讲古聊天,像一尊神定在那里。
火塘的核心,是火。火塘烧的火,旺不旺,成了主人家贤不贤惠的重要标志。所谓,客走旺家门就有这层意思。十冬腊月,雨雪连天,出不了工,大家在家猫冬,火塘就成了中心。
火塘的历史,恐怕要追溯到遥远的燧人氏了。寨子在深山中,山高林密,寒气重。烧荒烤食,取暖驱寒,火在人们生活中一直居于神的位置。人们爱火敬火,自然对火的取用有一套方法与规程。在我们的祖辈前面,山寨人还不知道火柴是个什么东西。进山或者远行,都要带个火镰袋,里面装着一根弯如镰钩的生铁和一块黑燧石,一点细绒绒的纸媒子。山里人在家,留火种,有一种办法,叫“焖”火种,这个焖,读着普通话“彭”音。做法是,人在用完火或烤火睡觉去之前,有意留几块硬柴炭,用热灰盖上,下次用火或第二天早上起来,一拨拉,红彤彤的几粒火种就在那儿了。如果哪家没留火种,不要紧,劈块松脂柴去有火的人家点就是了,这叫取火。
火的关键是柴。烧旺一塘火,用什么柴,也是有讲究的。
在火塘上,是可以烧大火的。山里面柴多,往往大柴大火的烧。一般很少烧干柴,干柴的火燃得快,不紧火,只适用于做饭炒菜。真正用来烤火的,还是生柴。先用干柴引上火,火烧得起劲的时候,就直接把粗根大条的生柴横上去。遇到好的杂木硬柴,如栗木、栎树、青㭎,一架上火里,就轰轰地燃起来,生出蓝蓝的焰口,这种火紧而耐久,可熔断钢铁。横架上去的生柴,中间燃着,伸在外面的两头,却滋滋地从切口上喷水气,或像螃蟹一样的咕嘟冒泡泡。旺火时,火塘里会发出嚯嚯啸声,哔剥哔剥细碎的炸声,刺眼的烟气和湿柴的木香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火塘屋里。这时,在火边烤粑粑、闷红薯、烧板栗都是最适合的。
通常,火塘正上方都挂有炕架,炕架上又吊着一些钩子,铁打的,木制的,都有,木的多些。木钩子,就是把山上现成的树枝,打光皮,扎上绳,挂起来就成。挂炕上面就是天楼板,这个地方,通常也是留空的,或者不铺装,留空或不装,是为了走烟。柴火烟从这里直冲瓦顶,成了瓦背上的炊烟。火塘间的木板墙隔热,天楼板通风透气,在火塘上烤火,是不会感到逼烟闷气的。
挂炕,一年四季不会闲着。平时,放点小鱼细虾烘焙着,或豆干、菜种之类。到了十冬腊月,就是腊肉的天地了。在这里,猪牛羊鸡鸭鱼肉,见样可烘干熏腊,偶尔也挂有干兔麂头半斤八两的野味。这时,挂炕就是一个风味展览台,展示着主人当年的收成,挂炕上东西的多寡,里面也有着主人的丰欠喜忧。
每到十冬腊月,珍珍家火塘的火是烧得最旺的,火旺就聚人气,带来好人缘。阿爸是个勤快人,平常时,积下来的柴,屋前屋后都快码到屋檐口了。珍珍知道,比刀把子小的干松枝、白栗木条,是用来烧饭炒菜的。大点的劈块子柴则是烧灶煮猪食的。大蔸脑壳、生轮筒子大杂木柴才是烧火塘烤火的。
珍珍家,不光是冬天里柴火旺,在夏天里,她家的院坪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她家屋场前坎下那几棵大黄连木,青㭎,青皮大叶梧桐,到了夏天会筛出大块大块的绿荫来,不光把一亩多地宽的院坪盖住,还把瓦背遮去了大半,一院一屋的清凉铺着。
荫凉下,男人们手拿蒲扇,光着膀子趿着鞋,三三两两地坐着摆龙门阵。珍珍妈早把一大缸茶水煮好,放一把竹筒勺子,任寨子来歇凉的人舀取。
到了天抹黑时,珍珍就帮妈妈把艾蒿点燃,熏蚊子。艾蒿是珍珍陪妈妈从山上割的,晒干了再一把一把地扎好,备着晚上烧烟赶蚊子。烧艾香赶蚊子,是寨子祖传下来的办法。做法是,先将半干的艾蒿点燃后吹灭明火,再握着冒烟的艾蒿把,满院坪里绕着舞圈,然后,就搁在地上,让它窨着冒烟。这时,略带清苦的蒿香,拉出一缕一缕的青烟,袅袅地摆动着。
一个夏天热闹就这么过了。等秋里树落了叶,冬里山上盖了雪,人们又才移到火塘上去。
那时寨子上的树木多得有点烦。一场大风刮倒了一片,一场大雪又压断了一片。倒掉的树,压断了的树,差不多把出寨子的路都封死了。出个门,得先拿柴刀斧头把路砍开,才走得通。寨子,没通公路,连公社也没通公路。溪沟又太小,这么大、这么多的木材,根本运不出去。做木料起屋,连猪圈都是木头的了,用不完。烧柴,又嫌大,现成的硬杂木都烧不完,只好任它们倒在山上,烂在山上,然后等淋几场春雨,长木耳、鸡毛菌、冻菌去。烧柴,马桑树不要,泡桐不要,五倍子树不要,杉木不要,楠木树不要。枞树是起大屋解大料用的。椿木和柏子树只适合做家具。板栗树不好烧。漆树烧不得,漆树烟,有的人会过敏,肿,痒。茶子树要留在山里结茶果。油桐树,结油桐果,干了可熏腊肉,长菌子。枫香树,黄连木,青树,光皮树,糙叶树,长在寨子边,水井坎上,又老又硬,寄生着厚厚的青苔,附蕨,还有薜荔藤。这些树最小的都在百年以上,快活成树精了。寨子上好多小孩都拜寄它们做干爹干娘了,贴着字符,小红纸鞋,神一样的供着,动不得。
珍珍在学校学过地理,她查对了一下,寨子,在地理概念上,归属云贵高原东沿。气候温润,适生各种生物。在植被分类上,有常绿阔叶林,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针阔叶混交林,甚至亚高山针叶林都有。老师一讲到这里,珍珍脑子里就是寨子周边和山上那片常年四季色彩斑斓的树林。
其实,火塘里,能烧什么,边上摆放什么,都是有讲究的。珍珍的爷爷信这个。爷爷是周边方圆百里有名的土老司,人称大师傅。凡大树,奇洞,山泉水井,他都化过水,贴过符。这些树,这些洞,这些山泉水井,寄附着山寨人巫觋神魅的观念,是不能乱动的,有刀斧瓢盆禁忌。除了寨边的树,还有对门山上的老林子,祖先坟地边上的禁山,都是禁绝划牧的。乡规民约,和神灵守护,山林古木就这样在世代祖辈的敬惜下保护下来了。现在,这些成了城里人眼里希罕的风景。林业部门跑来为树林立了禁山的大牌子。寨边上的老树,都钉了铁牌牌,许多树都有了洋名字,这样一来,更加没人敢动了。这些地方的柴,也成了火塘的禁忌。
寨子实在是太偏僻了,几十户人家,挤压在这山岬里。要不是那年一场大雪,封了山,全寨子人被困了几天几夜,要不是被冒险爬上来的乡干部拍了雪景发出去,外面的人差不多都把寨子忘掉了。
这一次发现,改变了寨子人的生活,也改变了寨子人的命运。山被全部封禁。砍柴,烧火塘,都要按计划来,不能那么随意任性了。
政府派驻了工作队,先从环境卫生整起,然后改水,改厨,改灶,改厕。把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引进了山寨。
工作队就驻在珍珍家。何队长说了,珍珍家,历来人缘好,人气旺,可以做新农村生活方式的示范户。首先,从她家的改灶开始,把吃柴的灶老虎改成了节柴灶,过去一捆柴烧一锅火,现在一把干豆秆就解决了。只烧大柴蔸子的火塘,更不能像往常那么任性,在火塘里烤大火便成了历史。
何队长要珍珍家在节柴灶基础上再带个头,开了寨子里第一口沼气池。试气那天,全寨子人都来观摩。那蓝色的火苗,一看就带劲,一壶水,几分钟就哗哗地滚开了。大家看了都满意。
很快,深山修了路,通了电,联了网。一批进城的年轻人,把城里的生活带进了深山。深山火塘做出的柴火饭,柴火鸡,柴火鸭,炭火红薯,炭火苞谷,炭火山药,又引来了更多的城里人。
从此,珍珍家火塘不再烧大堆的火了。
大堆的火已移到寨子中心的坪上,那是进寨子游客牵手围着跳舞的篝火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