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东坡《江神子》
彭介勇
古代词论有“有句无篇”和“有篇无句”之论。著名学者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里说:“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据此,有人总结出“因一句而及于全篇”的读书妙法,我深以为然。譬如读苏东坡的《江神子》(黄昏犹是雨纤纤),我就是由于先喜欢“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的妙句而后才及于全篇的。
《江神子》写于“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湖北黄州的1081年12月。词写道:“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撚衰髯。使君留客醉厌厌。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初到贬所黄州,苏东坡庆幸于逃脱生命罗网的同时,又陷入了物质上“禄廩相绝”“饥寒之忧”和精神上“多难畏人”“无复有相哀者”的双重困境与焦虑。幸好,苏东坡是有朋友的,时任鄂州太守的朱寿昌(字康叔)就是曾给予他多方面生活物资援助中的一位忘年之交。词《江神子》正是在一个大雪之日,百无聊赖的苏东坡写给朱寿昌的。词的小序说得明白:“大雪有怀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江神子》以寄之。”
其实,苏东坡的这首词是可以把它当作求援词来读的。被浓浓的思念之情所包裹的求援,又被充分的艺术化,所以见性见情、意趣横生。仕途的求援诗比比皆是,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李白的《上李邕》,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等等。即便生活上的求援诗,也不是自苏东坡开始。杜甫的《酬高使君相赠》(“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江村》(“但使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就大有这样的况味。
“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真是意蕴十足并且风趣斜出的词句。它是苏东坡黄州经历在心理上的典型折射,包含了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初到黄州的苏东坡,待罪而成惊弓之鸟,无俸无禄而需艰难度日。他曾在《答李端叔书》中说:“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可见其情感上的枯寂与茫然。试想,一场突降的大雪会带给苏东坡怎样的心理压力与自我评价呢?“雪”成为苏东坡写诗填词时着意选取,甚至有些偏爱的意象,我们应该毫不奇怪。作为自然界的雪,固然纯洁而优雅,也冷寂而峻峭;带给人美感的同时,也给人制造着麻烦。这截然矛盾的两面都可能体现在苏东坡的物质生活跟精神世界里。同时,在世人的眼里,苏东坡也大有可能体现出雪的两面特质,从而收获“虽可爱”与“有人嫌”的两面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完全可以把雪视为苏东坡的化身或象征。此其一。
其二,苏东坡毕竟是性情的苏东坡,通透、豁达和不折不扣的率真。在把苏东坡当“故人”的人眼里,苏东坡具有雪一样的纯洁和优雅,无限释放着自我的美感,很是可爱;在把苏东坡当作“麻烦”的人眼里,苏东坡也像雪一样冷寂而峻峭,制造着些些麻烦,任你嫌。苏东坡这样大大方方的自我评价,明明白白地轻松表达,是在宣告自己对两面特质的清醒认知与不愿调和。苏东坡的性情显示了内心与精神的强大。
其三,表达艺术婉曲而隽永。“雪似故人”是雪的人格化,故人是什么?是用来想念的,是用来关心的,是有温度的。这时候的雪是可爱的,这自然是朱寿昌或朱寿昌们眼里的故人苏东坡了。“人似雪”即“故人似雪”的承前省写,是人的雪格化。“雪”是什么?诚如上文所说,雪具有两面的特质,故而,人也具有两面特质。“雪似故人人似雪”即景而吟出,带有大自然的气息,而表达又类似回文,意境绵远,韵律回旋。同时,就整句而言,“雪似故人人似雪”是那样的精致,“虽可爱,有人嫌”却又过于口语。这种精致性与口语化熔于一炉,雅俗共赏,轻松幽默,非大手笔不能驾驭。
读了这样隽永而清新的词句,谁又会不想读及全篇吗?
《江神子》属双调70个字。苏东坡的这首《江神子》,就全篇而言,上阕写词人大雪后的孤独与对友情的呼唤。下阙用悬想之法写朱寿昌对词人的牵挂。整首词,先实后虚、虚实互见、章法严谨、情感真诚,完全符合王国维激赏的“有篇有句”的审美标准。
上阕开篇即从先天的黄昏、纤纤的细雨写起,期在突出大雪来临的突然性。也许正是由于大雪的突然性,导致词人完全没有做好生活与心理准备,从而陷入雪后的孤独与难堪,进而隔空向朱寿昌呼唤友情陪伴。说到生活准备,从“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的“青帘”一词看,词人大约着意强调酒的准备。酒既没有准备,又无从购得,更可怕的是大雪封路,恐怕朋友也不能送来,一个爱酒爱朋友的苏东坡,如何消磨雪后的孤寂时光,就成了现实而严峻的问题。难怪词人喊道:“孤坐冻吟谁伴我?”“孤坐冻吟”应该是他眼下能采取的唯一行动了,而“谁伴我?”则是他孤寂情怀无以排遣时的低回与呐喊,思念之情一发而不可遏止。苏东坡是让人心痛的,而“揩病目,撚衰髯”的动作及神态再现下的苏东坡更加让人痛彻心扉!要知道,当年的苏东坡也不过四十四、五岁的样子,而朱寿昌却已年近古稀。在年近古稀的人面前呈现自己年龄不该有的生命衰态,情何以堪!
作为低回与呐喊的回应,朱寿昌在词的下阕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登场了。登场的朱寿昌,正在举行酒宴:“使君留客醉厌厌。”假如说上阕写苏东坡想酒,那么下阙就是在写朱寿昌喝酒了。尽管朱寿昌的喝酒是词人的想象,但有一点倒可以肯定,那就是此时的酒,是苏东坡一心渴望却实际上不可能拥有的,而朱寿昌未必真在喝酒却实际上能够喝到的。想啥而不能有啥,苏东坡的羡慕与尴尬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也是上文说这首词可以当作求援词而读的重要原因。)
而让苏东坡更为尴尬的还有朱寿昌的下酒菜“水晶盐”!水晶盐为下酒菜的代指。李白《题东溪公幽居》有“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晶盐”的诗句。水晶盐原指产于胡地山崖的白盐,名君王盐,或玉华盐。“醉厌厌”是写酒,水晶盐是写肴,这是词人对酒宴上朱寿昌的悬想。酒足饭饱,羡煞东坡。所以词人问一句:“为谁甜?”这一疑问既可以属于朱寿昌的心理,也可以属于苏东坡揣摩朱寿昌心理的心理。苏朱二人,确实“我怀”“他念”,心有灵犀。“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是悬想朱寿昌因思念而生出的行为。在词人的想象里,朱寿昌尽管身不能至,但心是愿意穿过茫茫冰雪,温暖像东晋隐士陶潜一样陷入雪中困境、索然无味的词人的。“我思君处君思我”(苏东坡《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词人与所思对象最终完成了情感上的双向奔赴。
于是,意念中的苏东坡得到了慰藉,化解了尴尬。于是,他舌灿莲花,用端庄而又饱含哲理的警句结束全篇:“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在互相理解和互相思念的基础上,达到了情感碰撞的最高峰值,也让读者感受到了具有苏东坡气质的轻松与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