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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长丨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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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长

湘西的许多地方,老百姓习惯将红薯称为苕或红苕,将储藏红苕的地窖称为苕洞。红苕收获多了,一时吃不完,就要将其存放到苕洞保暖越冬,不然就会烂掉。因此,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一个或几个大小不等的苕洞。

我的老家地处岩溶干旱区,蓄水保水困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靠天水种稻,容易受旱,收成有限,吃不饱饭,需要靠旱粮作物补充。而红苕耐旱,我所在的生产队二成以上的土地都用于种红苕,各家各户为了食用便捷也会在自留地种点红苕。红苕品种很多,有白皮的、黄皮的、红皮的、紫皮的,白心的、黄心的、红心的、紫心的。红苕易种,对土壤没有苛刻的要求,不同地类均可生长,对劳力要求也不高,老少皆可参与。当然,要想红苕丰产还是要多一些付出,育苗、整地、培管都得跟上。每年立春以后,选择背风向阳,土质疏松,土壤肥沃的地块,用牛粪下底肥,选健壮饱满的种苕下种育苗。立夏后幼苗长成一尺左右,剪苗扦插移栽。移栽前整地要用牛羊粪做基肥,并起垅,垅宽一尺五左右。扦插时每株苗保持六七寸间距,下部压实。待扦插苗生根,并长出藤蔓一段时间后适时除草松土,翻二次苕藤,其根茎就会不断膨大,变为成串丰硕的红苕。红苕产量很高,一亩地一般能产两三千斤,是乡亲们除了大米玉米之外的第三大食物来源。

霜降过后,生产队开始收红苕了。田间地头到处是挖红苕的倩影,不几日,生产队仓库里红苕堆积如山,晒谷坪上苕藤一捆捆码放成堆。然后,按工分加人头将其分配到户。我家人口多,挣的工分也多,分得的红苕和苕藤自然也多。红苕堆放在堂屋里,满堂屋都是;苕藤码放在晒坪上,堆满半个坪场。挖破的红苕一部分短时食用,一部分用于喂猪,更多的用于做红苕淀粉。苕藤则砍成二寸多长,用大木桶青贮,木桶装不下的,背到门口天堰旁的青贮凼里存放,供猪一年四季慢慢享用。完好无损的红苕,先摊干表皮水分,再一箩筐一箩筐运送至苕洞里储藏保鲜。

苕洞的位置很有讲究,一般都分布在背风向阳,土质紧实,土壤干燥的地方。按照开挖方向,苕洞有竖洞和横洞二种。竖洞就是整出一块平地,再垂直挖下去,挖成一个站立着的葫芦状的洞;横洞就是把坡面挖出一个垂直面,再横挖进去,挖成一个扣着的半边葫芦状。横洞比竖洞好挖,不用把洞中泥巴吊上来,用锄头将泥土刨出来就行。横洞比竖洞好用,不用从洞里吊箩筐上下吊苕。另外,横洞也不易进水,比较安全。但横洞的保温性不及竖洞,红苕容易腐烂。

我家有一口横苕洞,位于老屋的背后,可存放二三千斤红苕。老屋是一栋三柱四旗满拖的旧木房,与幺幺家各住一头。拖房后面是一个较陡的斜坡,是最适宜开挖横苕洞的廊场。所以,我家在此开挖的那口苕洞使用很长年限,利用率也高。每年秋收后,父亲都会砍些柏树枝将苕洞熏上三四天,把湿气熏干消毒。挖了红苕后,洞内铺上一层干稻草,挑选无损的红苕用小撮箕从洞口拖入洞内整齐地堆放,然后关上用杉木板做的洞门。红苕入洞后要经常检查洞内红苕的保质情况,若发现个别红苕霉烂要及时剔除。红苕一般都能存放到次年四五月洋芋收获时节,不会发生饥荒。

一般的苕洞储藏红苕的同时,也存放少量用作留种的土豆、生姜等。我家的苕洞除此之外,还发挥过避险和娱乐作用。解放前有一次国民党抓壮丁,他们到了我家前门,在家的父亲急中生智,悄悄从后门径自进入苕洞,并将洞门用老竹刷遮掩。国民党几个兵痞在我家里和房屋周围搜寻了一阵,没有发现屋里有人,最后顺手捉了两只鸡才善罢甘休,离开了。我父亲因为苕洞的庇护,躲过一劫。苕洞是我们儿时躲猫猫的场所。大山深处,娱乐活动单调,躲猫猫是我们小伙伴们经常开展的一项活动。

我家还有一口竖苕洞,我参与过开挖劳动。六十年代末,随着兄弟姊妹都慢慢长大,家里十分拥挤,父母便在旧屋旁边新修了一栋新木房。在新屋西头房屋街沿前有一块小坪,是黄泥地,风水先生认为是挖苕洞的好地方。因旧屋后面的那个横苕洞使用年代久了,加之横苕洞保温性能差,父母便决定在此新挖一个保温性能好的竖苕洞。到了风水先生看定的黄道吉日,便及时开工。首先进行祭祀,父亲端上一块“刀头肉”,一杯酒放在地上,焚香烧纸,磕头作揖,敬天敬地敬神灵,保佑开挖安全顺利,苕洞经久耐用,保鲜效果好。然后父亲搬来一口直径三尺左右的铁锅,倒扣在地上,顺锅边用小锄头铲了一圈,洞口的位置就确定好了。刚开始挖比较容易,撮土倒土比较简单。挖到一尺多深后,长挖锄就施展不开了,得用短把挖锄挖,用短把镐锄刨土,用小撮箕撮土倒出洞外。我人小转得开些,一般是父亲挖土,我就帮助撮土递出洞口。当把近三尺的洞颈挖完后,就开始不断地向外扩展。越往下,挖起来相对容易,但要把土吊出洞外还是比较费力的。常常是父亲先到下面挖一层土再爬上洞口,我再下去用撮箕将土撮好,将吊绳递给父亲,由他将土提出洞口倒掉。就这样一锄一锄、一撮一撮,循环往复,很费工费时。前后断断续续挖了一个多星期,我们终于将一口深七八尺,底部直径一丈左右的苕洞挖成了。然后就开始熏洞,先放一些干杂木蔸点燃,再放一些柏木枝,历时三四天不断添加干柴和柏木枝,除掉洞中的湿气,把苕洞烤干。

竖洞放苕比横洞麻烦得多。先搬开洞口上的杉木盖板,再用小箩筐一筐筐地将红苕往下吊到洞底摆放。我同父亲一起放苕,因我年纪小都是我下梯进洞,父亲再将木梯抽出,用小箩筐一筐筐地将红苕吊进洞里,我在洞里将红苕一个个地取出放在地上。头两次下洞,自己还是比较害怕的。刚下到洞底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就在洞口给我壮胆。他叫我闭上眼睛,安静下,然后再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一束微弱的光从洞口照在洞内,模模糊糊地能看到苕洞周围的土壁。将红苕全部吊放到洞里后,我就顺梯爬出洞口,父亲再顺梯下到洞里,一层一层地将红苕摆放整齐,再登梯爬出洞口,将木梯抽出,盖上盖板,这样放苕的工序就完成了。放红苕时,若碰上哥哥回家,一般都是我在上面往箩筐里装红苕,哥哥在上面用箩筐往洞里吊放,父亲到洞里取红苕摆放,这样就快多了。每年我家都会放五六次红苕,存放三四千斤。

从竖洞取红苕也比横洞费力。揭开盖板后不能急于下洞,要敞一阵气,再用竹竿捆一块枞膏点燃放入洞底测一下氧气,若枞膏亮熄灭了,是绝对不能下洞的,乡里就出现过下洞取红苕因二氧化碳中毒死亡的情况。家里取红苕一般都是我下洞,父亲将木梯放入洞中,我顺梯一梯一梯地下到洞底,父亲再将木梯抽出洞外,将箩筐放入洞中,我一个一个地将红苕装进箩筐里。装满一筐后,父亲将红苕提出洞外。直到取出所需要的红苕用量,才将木梯重新放入洞中,我顺梯爬出洞外,抽梯,然后盖上盖板。有时要取少量的红苕,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完成,关键是测好氧气,并将装载工具箩筐换成提篮。

因为有了苕洞,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红苕。从我记事起,红苕就是家中的主食之一。俺娘是制作美食的高手,善于将红苕做成很多风味美食。有用火灰闷的,有炭火烤的,有用火烧的,有用锅蒸的,有用水煮的,有做成薯片炒的,有油炸薯片,还有打成红苕淀粉做成红苕饼或红苕馒头,家里吃得最多的是把红苕切成丁与大米掺合煮成香甜可口的红苕米饭。当年我最喜欢吃的是油炸红苕片,清香脆爽,落口消融,至今回味无穷。但享受这种美食机会不多,因家中茶油紧缺,俺娘一般只会让我们在中秋节和春节时得以品尝。孩提时,我很贪玩,在外面玩饿了,跑进屋里喊一声俺娘,母亲就会给我一个香喷喷的烤红苕或蒸红苕。每当我去山里守牛、捡柴或扯猪草,俺娘都会让我背上两个生红苕或蒸红苕用作午餐。念初中时,在校寄宿,生活艰苦,家里没有什么可带吃的东西,俺娘总会给我背篓里装一些红苕片,让我在课后饿了拿出来充饥。

也许因为小时候经常靠红苕来补充能量,我对红苕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怀。参加工作后,我每次在宾馆、酒店、饭店吃饭,对“五谷丰登”那道餐品爱不释口,因为它不仅有花生、玉米等,还有红苕。现在退休在家,为让自己能吃上绿色有机的红苕,我每年都会种上十几蔸,过过眼瘾,享享口福。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乡的青壮年很多都已外出务工,红苕种植逐渐减少,也不再成为主食,主要用于喂猪和制作风味食品,储藏红苕的苕洞也渐渐被冷落,我家的苕洞已荒废三十多年。但苕洞作为祖先智慧的结晶、绿色生态的保鲜库、劳动人民雕琢的艺术品、乡村物质文化遗产,是值得我们永远铭记的。


作者:彭武长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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