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华
花垣的本名就叫花园。乾嘉战事结束后,因在吉卫的老县城“孤悬苗乡”,又缺水路运输之便,便以原保靖土司在清水江与古苗河相汇处台地上建造的花园为基础,兴建了新城,新镇的名字,就叫花园镇。花园,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呀。
春天,正是来这个大花园观花的最好时节。
野樱是花垣特产,无论是北部的丘陵还是南部的高山,随处可见成片的野樱。野樱就是野樱桃,我不知道应该把它归类于乔木还是灌木。说它是乔木吧,它没有松树樟树之类的挺拔;说它是灌木吧,它那横斜的枝丫又可遮天蔽日。野樱易活,就算是把它拦腰砍断,来年春天也会从树桩上发出新枝,在乡下,人们都把它当作薪柴,轮番着砍来烧。随着农村燃料结构的改变,劈柴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漫山的野樱也就年年繁茂茁壮了起来。有一天,人们终于发现,这不成材的野樱,开起花来竟然也可制造美丽。
一般年份,惊蛰节气一过,低海拔地区的野樱就开始开花了。花有纯白、粉白、白中带暗红等几种,但不管是哪种,野樱的花蕾都是一簇一簇的,它们从叶萼的腋下生出,也从树干上冒出,簇簇花蕾含苞待放,有风来,摇啊摇的,宛若高悬的风铃。高海拔地区的野樱,要到春分前后,相对于低海拔地区的野樱而言,它的花期较长,所以,观赏野樱花,人们多喜欢去登山。排料金龙一带,就是赏野樱花的绝好去处。当然要选择一个晴日,在灿烂的阳光下,那些花儿显得格外亮丽耀眼。金龙的野樱是漫山遍野的,在路边随便驻足,环顾四周,扑面而来的都是滚滚“雪”浪。不管是你一人独往还是携佳人同去,建议都要钻进野樱林里去野一回。金龙一带的山体,表边上郁郁葱葱,而林下遍布的,全是怪石。这些怪石犬牙交错成沟成壑,石上长满了苔藓,厚厚的,如一件硕大的绒毛地毯。牵着手,顺着沟壑走,野樱的枝干横七竖八,白色的花簇如银箔一般在光波里闪耀,蜜蜂嗡嗡嘤嘤地在眼前翻飞,山风过时,抖落的花瓣宛若飞雪,堆在头上粘在衣上铺在石上,此种浪漫唯梦中才有。野得累了,干脆在石床上躺下,幕天席地,春梦荡漾,更是人间美事。如若你来得迟了,也不要灰心,就盯着那些花柱看。那些花柱密密麻麻地挺立着,颜色绿中带紫,每一个柱头顶端,都有一粒小米大小的珠子,那就是未来的野樱桃,五月端午一过,你就来赶樱桃会吧。
吹面不寒杨柳风,摇摆的柳枝变绿时,油菜花也就开了。花垣名胜尖岩山周围的沙科梯田,此时就变成了金黄的浩荡花海。在湘西各地,都有大片的油菜地,但多在河滩或溪沟的小冲积平原上,花开之时,浓烈的黄色平铺过去,灿烂倒是灿烂,但视觉太过平直,总觉乏味。沙科的油菜花就不一样了,梯田一级一级地降落,一笔黄色之下,是一笔翠嫩的绿色,尖岩溪在这黄绿之间蜿蜒,溪岸的杨柳左几棵右几棵又把横平的线条破立,寨落东一团西一团,袅袅炊烟的背景上,成群的白鹤在盘旋,多维的视觉绝配着这多彩的春天,怎么看都看不够。若有兴致,你就登上尖岩山,登山的惊险让你香汗淋漓,登顶的快感更让你大呼小叫。山顶的巨石,据说是当年葛洪的修炼地,站在巨石上,外围是暗绿的山峦,周围是夺目的花海,包茂高速挽成一把巨弓,把灵魂脱窍的你弹射出去,跟随在葛大仙的身后衣袂飘飘。
比油菜花稍晚些的是桃花。花垣成规模的桃园,也在离尖岩山不远的新科村。千亩连片的桃林,在春风的感召下,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不假思索地开放了。殷红的桃花如天上掉落的彩霞,把这片山水相依的田坝装扮得格外绚丽。桃花的花瓣,比野樱、油菜花要大得多,粉红的色调也比野樱的白和菜花的黄温婉柔和,所以,赏桃花适宜近观。桃花五瓣,与梅花同,但花蕊却因花色各异。红色桃花的花蕊根部是粉白的,向上就逐渐变红;粉色桃花的花瓣全是暗红;最可人的是粉白桃花的花蕊,根部晕染着些许嫩绿,越向上越白,而花蕊的顶端,则顶着一颗小黄豆。虽然花蕊的色泽因花色而异,但一律如刚爆开的豆芽,嫩得让人心痛。桃花开时,多有晴日,桃林下香蒿等野菜,宛如荡漾的春心,早就关不住了,林下的旮旮旯旯儿,到处是它们蓬勃的身影。这时,你就在香蒿的身上铺上一张布,布的图案,最好是青花的。然后,从携来的篾篮里,把紫陶的茶具摆上,虽今年的春茶还未采摘,但一壶红茶就足够了。要不,就在如玉般的白瓷杯里,泡上几朵半开的桃花蕾,就什么也不做,只痴痴地盯看那花蕾在杯中慢慢悠悠地绽放。要想再文艺点,就捧本唐诗来读,刘禹锡的《竹枝词》正好: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桃花还未过,梨花就跟着来了。花垣的梨园,大多集中在窝勺片区,就在319国道两旁。梨是金秋梨,是上世纪90年代末山地开发的产物。近30年的生长,当年的幼苗已成老桩,加上人工的修剪,横斜的枝丫也有牛腿肚子大,造型遒劲,仪态苍老。梨花与野樱花相同,也是在叶萼的腋下或粗粝的枝干上一簇簇地丛生。梨花花分五瓣,花蕊是粉白中浸润着淡绿,柱头上顶着的,则是一枚小绿豆。花是纯白的,没有丝毫杂质,如我们懵懂年龄的初爱。也正因如此,梨花给人的感觉,总与寂寞惆怅离别哀伤有关。元好问说,“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欧阳修说,“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归期无定准”;唐寅说,“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林林总总,伤情得很。只有一辈子都豁达的李白,说了句“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似乎世间的惆怅,都与他毫不相关。梨花开时,春雨开始淅沥,梨花带雨,便成了经典景致。“柳絮风轻,梨花雨细”,但“劳劳燕子人千里”,映入眼帘的,仍然是“落落梨花雨一枝”;于是,唐寅发表了感慨,“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如果你胆子足够大,就专捡那月色皎洁之夜潜入梨园,“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指上层层雪”、虽“不知今夜属何人”,但那“一树梨花一溪月”的清洌之境,一辈子也是难得遇见几回的。若实在多愁善感地不能自已,那就在那老树桩下置一香炉,“风雨梨花过清明”,给老祖宗烧炷檀香,让他发发慈悲,把所有的哀愁都带走。其实,世间的劫难,全靠自渡,所谓佛者,就是觉者、悟者、知者、醒者,只有看破放下,才能自行自在。
李花几乎与野樱同时,但花瓣比野樱更细碎更柔软,花期也短,稍有风雨,便落得一地都是。小时候,鸡血李、蚌壳李几乎布满了乡村的屋前屋后,但由于这些老品种的果子口感不好,逐渐被淘汰了,现在,要在农村看到李花,确是难事。猕猴桃却多了起来,当野樱、桃李、菜花、梨花纷纷谢幕后,猕猴桃花就登场了。猕猴桃开花时,叶片已经肥硕,那些花朵就掩藏在厚密的叶片下,因品种不同,花也有白的、黄的和略带紫色的,开花时就有一枚圆圆的果子,花蕊分两层,一层从果蒂处斜出,另一层则从果子头上呈放射状炸开,乍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光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煞是可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花垣之花,正值其时,如若你来,我在花垣花海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