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儿滩人家,老屋、李花、土墙相映成趣。 曾祥辉 摄
胡炳章
如今已经是21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倒是应该说说龙山县苗儿滩镇的历史了。
苗儿滩是个有趣的乡镇,可是几千年来,一直没有人聊聊苗儿滩的历史。主要是因为苗儿滩镇的历史很难探寻。
苗儿滩只是偌大中国的一个小小的平凡的乡镇,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且从古到今,它无盖世英雄,虽说全镇人口今天已有三万之多,总面积不大,才二百一十九平方千米。更何况苗儿滩人太过平凡普通,也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历史学家们对这样的乡镇是不屑一顾的,因而在官方主编的历代史书中对它没有记载。难道是历史遗忘了苗儿滩?还是苗儿滩自己走不进历史?反正是从夏商周三代,到秦汉魏晋南北朝,再到唐宋元明清,有关它的历史记载几乎是一片空白。以至于“百度百科”中有关苗儿滩镇的历史文化方面的介绍只有寥寥三行字。
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历史,人们也就缺少了自信力和自豪感。不过,平心而论,苗儿滩是有自己的历史的,而且它的历史相当悠久。只是苗儿滩的历史不是写在史籍中,而是深藏在地下的考古文物中。
我们还是看一看《光明日报》2003年10月23日关于苗儿滩坝嘴遗址的考古发掘报道,该文的题目是《湖南里耶发现商周刻划纹陶片》:
本报长沙10月22日电 湖南里耶考古队昨天完成苗儿滩坝嘴遗址的发掘,出土了大量商周时期的陶片和少量小件的青铜器等文物,特别是出土的刻划纹陶片,被专家称为研究酉水流域民族起源的首把“钥匙”。
里耶苗儿滩坝嘴遗址位于酉水河主要支流洗车河西岸,是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历代居住、繁衍的重要场所。坝嘴遗址因其完整独特的商周文化被湖南省考古队列为今年里耶抢救性考古发掘的重点区域,此次野外考古发掘工作共持续进行了20多天,发掘面积近200平方米,出土了大量商周时期的陶片和少量小件的青铜器等文物。
这篇报道的标题和“里耶苗儿滩”的提法值得商榷,但好在让我们知道苗儿滩的坝嘴遗址系商朝时期的文化遗址,距今已经有三千六百年!比里耶秦简要早1500多年,比西汉的永顺王村要早1600年!
据学者介绍,苗儿滩坝嘴遗址中,出土过石制的劳动工具,如石镰、渔网坠等,还有一些古代陶器碎片。这说明什么?它至少证实:早在商朝时期,苗儿滩就有先民居住,并且默默地发展着自己的渔猎和农耕文化。石镰是用来收割庄稼的,渔网坠是用来捕鱼的,一个代表农耕,一个代表渔猎,这就是苗儿滩的历史真实!更让人惊叹的是,坝嘴遗址中还发现了“青铜器”!要知道商代时,青铜器并未普及,只有王侯贵族们的祭祀器皿才用青铜制造,而苗儿滩遗址中竟然出现青铜箭镞!可见这些先民当与商朝王侯贵族有关。当然,苗儿滩坝嘴尚无青铜冶炼遗址,故而这些青铜制品当为远方运送过来,或者是购买来的。无论怎样来到苗儿滩,都说明它的到来,是需要经过商务活动和交通运输器具,无论是车马或是船运,其路程肯定不会很近,因为附近的洗车、隆头、里耶等地在那个时候尚未作为村寨现身,要购买青铜器,至少也得去常德或武汉。可见,当时苗儿滩先民的经济实力的雄厚、身份的高贵,以及交通运输的发达了!由此而言,又怎么能说苗儿滩没有自己的历史呢?
一个商朝时期就已经存在的村寨,历经商、周、春秋、战国,走过秦汉魏晋南北朝,又走过唐宋元明清,一直走到今天!那么,从商朝到今天的历史呢?却差不多是一片惊人的空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当然我们可以这样想象:土家族祖先神八部大王的香火一直缭绕不绝,壮观的摆手舞,原始的毛古斯也一直在历史中舞动着自己的身影……然而这些都因缺乏历史依据而成为一种虚幻的场景!空白就是空白,任何狡辩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啊!
且莫太悲观!苗儿滩“睡眠”的时间没这么长,至少在战国晚期,巴人进入五溪地带时,我们还能见到苗儿滩镇先民的历史印痕。尽管历史记载比较模糊,没有说到巴人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进入的。这一点,我们却可以根据今天土家族人依然保存下来的古代遗俗进行推测:巴人进入五溪,并非和平融入,其间确实还夹杂着血与火的战斗。
上世纪50年代,苗儿滩附近的土家族村寨中还遗留着这样的祭祀习俗。如龙山县贾市乡兔吐坪村的土家族人祭祀八部大神时,参加祭祀的所有村寨,每个家庭一般都会留一个人看守房屋,但这个守屋的人不能待在屋里,必须躲在附近的菜园圃里。而且家里的铺盖必须胡乱地掀开,火铺上的三脚必须倒过来。总之,家里要弄得像害怕什么东西而慌忙逃走的样子。其次,在祭祀仪式完毕后,所有在场的祭祀人员相互用棍子蘸着猪血,涂红每个人的脸,然后躺在地上装死。过了一阵后,才从地上爬起来,开始跳摆手舞。这种习俗,我认为,正是当年巴人进入五溪时,凭借其武力,逼迫原始的土著百姓(濮人)服从自己领导的血腥场面的再现。惟其如此,当外地土家人祭祀白虎神的时候,唯独湘西的土家人偏偏驱赶白虎神。这种驱赶白虎的仪式也从侧面证明,巴人的进入是一种血腥味很浓的进入。
战国以后,秦、汉、魏晋南北朝、隋这一系列朝代此起彼伏的时候,苗儿滩的先民又一次进入“睡眠”,一直到唐代末年,它才再次“醒”来。清乾隆年间的《永顺府志》卷12《杂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相传老蛮头目吴着冲,今龙山之本城里、洗罗里、辰旗里、董补里、洛塔里、他砂里,皆其世土。……又云惹巴冲者,吴着冲结义兄弟,今龙山明溪里、坡脚里、捞车里、二梭里、三甲里、四甲里,皆其世土,后亦为彭瑊所并。
这段文字告诉我们,吴着冲(也记为禾撮冲)系龙山人,其生存的年代系唐朝末年,是土家族著名的首领,其结义兄弟惹巴冲则是苗儿滩人,即今天苗儿滩镇的惹巴拉自然村,也就是引文中提到的“捞车里”人。唐代末年,彭士愁的父亲彭瑊试图推翻吴着冲的统治,曾与吴着冲发生过流血冲突。正是在这次武装冲突中,吴着冲、惹巴冲等人最后战死,湘西北部地区开始出现了彭氏土司政权。
从学者们的研究来看,彭氏土司后来逐渐强盛起来,五代时与湖南的马氏楚国发生过战争,马胜彭败,订立盟约,竖起“溪州铜柱”,那已经是五代时期了。至于北宋与南宋时期,彭氏土司将自己的辖区分为上中下溪州等21州,龙山为上溪州,其上溪州的土司衙门则建在龙山县东南部。《永顺府志·城池·古城考》卷三记载:“溪州故城,在龙山县东南。”还说“上溪废州在龙山县境。”我推测北宋时期的上溪州废城很有可能就建在今天的苗儿滩镇境内。因为笔者小时候就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说是古时选城址的时候,就曾在苗儿滩镇境内的梁家寨(捞车、惹巴拉的河对岸)修建古城,这个传说与上溪州城很有关系。可见在两宋时期,苗儿滩确实在“醒着”。
元朝时苗儿滩似乎又“睡”过去了,但进入明朝以后,苗儿滩又再次“醒”来。而且这次的“醒”来后,竟然惊动了明朝的史官。据《明史·湖广土司传》记载,保靖宣慰司时领“白崖、大别、大江、小江等二十八村寨”,两江口,明朝正德年间,属于保靖土司的辖区,并设有两江口长官司,长官司的司衙所在地则是在今龙山县隆头镇,其辖区则是大江、小江。大江指的是隆头大河流域,小江则是指其支流捞车河流域,而捞车河的下游则名苗儿滩河,上游则名洗车河,由此可见,苗儿滩确实在明朝时就归两江口管辖。既然明朝时期,苗儿滩属于保靖土司辖区,那么,保靖土司率领军队奔赴东南沿海一带英勇抗倭的战斗中,苗儿滩先民一定不会错过。《明史》中就曾这样写道:嘉靖三十七年二月,“彭志显等率领的麻寮、大刺、镇溪、桑植六千土兵抗击宁波舟山的倭寇。”这里所说的“大剌(喇)”正是以前的“两江口”,只是当长官司改为巡检司时,名字换成大剌巡检司了。也就是说,大剌(喇)就是两江口,也就是隆头镇,其属地现在已经并入苗儿滩镇。
苗儿滩镇先民不仅英勇抗倭,而且也积极抗击辽人(清人的前身)入侵。《湖广土司传》有这样的记载:“万历四十七年,调保靖兵五千,命宣慰彭象乾亲统援辽。……明年,象乾病不能行,遣其子侄率亲兵出关,战于浑河,全军皆殁。”如果说抗倭之战,湘西永保土司军队大获全胜,而这次援辽之战,保靖土司军队则全军覆没,所有参战子弟包括苗儿滩的先民们壮烈殉国!
再往后就是清朝、民国。尽管清朝政府实行改土归流政策以后,为湘西地区带来了先进的汉文化,湘西地区无论是文化教育,还是农耕生产,以及工商业等都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但由于苗儿滩地方虽处于酉水支流,但其经济发展不如下游的里耶,既无大的工业作坊,也无著名的商铺店号,湘西盛产的油桐、油茶等,也没有将苗儿滩作为其集散地,因此这些素来以务农为主业的苗儿滩人只好再一次陷入寂寞之中。虽不能说在历史中沉睡,至少也可算是半睡半醒而已。至于新中国成立以后,苗儿滩和全国各地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场景大家都已经亲眼目睹,也就用不着我在这里饶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