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袁隆平院士

2000年8月，袁隆平院士（左一）在本文作者（中）的陪同下，深入泸溪县兴隆场镇百亩连片超级杂交水稻基地视察，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资料图）

希望的田野。 曾祥辉 摄

彭武长

2021年5月22日13时07分，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农业科学家、我国杂交水稻事业的开拓者和领导者、中国工程院院士袁隆平因病在长沙逝世，享年91岁。得知这一消息，我真不愿意相信，他的禾下乘凉梦和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还没实现，他等我退休后去三亚试验基地一起过年的邀约还没履行……这位亲若长辈、敬若恩师、爱若朋友的可亲可敬可爱的忘年之交怎么就走了呢？我顿时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万分悲痛。袁隆平老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那慈祥的面容、浸润他毕生心血摇曳在广袤田野中或绿油油或金灿灿的杂交水稻以及与他交往的一幕一幕经常浮现在眼前。

结缘 心中的偶像

我很早就是袁隆平老师的“铁粉”。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永顺四中读高中时，我就听到了袁隆平这个名字，知道他是研究水稻的。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考进了湘西自治州农校读书，老师在课堂上常给我们讲，从西南农学院毕业到安江农校任教的袁隆平老师，一边教学一边克服重重困难，潜心研究杂交水稻，育成了全球第一个杂交水稻强优组合，取得了水稻育种历史性突破。我对袁隆平老师那种投身科学、不畏艰难、敢于创新的精神肃然起敬，打心里开始崇拜袁隆平老师，凡是与杂交水稻相关的书刊都要找来认真地学习。记得当时我到学校图书馆借得一本袁隆平老师编写的《杂交水稻》一书，如获至宝，反复阅读。还到州科技情报站阅览室查到了袁隆平老师1977年发表的《杂交水稻培育的实践与理论》《杂交水稻制种与高产的关键技术》等两篇重要论文，也做了摘录笔记，并立志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要把杂交水稻宣传好、推广好，造福于家乡人民。

我们山区开始推广杂交水稻还是有一定难度。1980年7月，我从州农校毕业分配到永顺县高坪区农技站工作。高坪区是永顺县稻谷主产区，稻田面积大，水利条件好，三分之二以上稻田旱涝保收，但水稻耕作粗放，种植水平低，品种基本是常规品种，甚至边远乡村还种植高秆品种，育秧基本采用水秧田，栽插密度稀不成行，肥水管理不到位，单产低。为了改变这一现状，我站把杂交水稻推广工作摆上头等位置，深入村寨做示范，搞培训。当时农村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成为种田主体，科技推广难度增大，杂交水稻又是新生事物，很多基层干部和老百姓连名字都未听说过，要推广种植就难上加难。记得1981年春节我趁回家过年时和父亲商量，是否将家里5亩多田全部种上杂交水稻？父亲怎么都不同意，他说：“杂交水稻在我们这里没种过，外面种子不适应我们这里，我虽然一字不识，但是个老农夫，种了几十年的田，自己留的种放心，用不着你瞎安排。”我只好暂时作罢。后来，我又软磨硬磨跟他说：“我是农业技术员，我会对家里种田负责，杂交水稻产量高，饭好吃。今年给您买种回来，您种两亩试试，若减产我加倍买稻谷赔给家里。”他这才勉强同意。当年他按我说的栽培方法种植了两亩多南优2号，周围老百姓都很关注，认为生长旺，肯发蔸，穗大粒多，到收割稻谷的时候，很多农户争着来帮忙，看看收成。经大家比较，杂交水稻产量比本地品种高30%以上。第二年，家里除栽了几分田糯谷为做年粑炒米等风味食品外，全部种上了杂交水稻，本村一半以上稻田也改种杂交水稻。我在高坪区农技站工作了五年，从技术员到副站长、站长，杂交水稻的推广面积不断扩大，普及率达到80%以上，水稻产量大幅度提高，成为湘西州重要的商品粮基地，我们区农技站也成了全州示范性农技站，我因此被评为全省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受到省委省政府的表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袁隆平老师的杂交水稻造福了高坪区人民，也助推了我的事业进步!

应该也有近距离见到袁隆平老师的机会。1985年9月，我经组织推荐参加国家成人高考，被录取到湖南农学院农干专修科农学专业学习，这无疑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学习平台。我除了认真学习规定课程外，对杂交水稻的理论、研究进程、实践应用等更为关心，借图书学专著，进图书馆查文献，还多次去省农科院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试验基地参观，使我对袁隆平老师和他的杂交水稻有了更深的认识。袁隆平老师坚持不懈、顽强拼搏、勇攀高峰的科学品德，深深地感动着我，激励着我。当时，我是多么渴望能见上袁隆平老师一面，能够聆听他的教诲。可能袁隆平老师作为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主任实在是太忙了，学院没有请他给我们讲学，我们课余时间多次去他的试验田参观也无缘遇见，但他一直都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

值得骄傲的是杂交水稻在我家乡得到高度认可和广泛推广。1987年7月，我从湖南农学院毕业改行从政，历任高坪区副区长、王村镇镇长、高坪区区长、区委书记、县农委主任、分管农业农村工作副县长、常务副县长。虽然没有具体从事农业技术工作，但也一直没有离开农村没有离开农业，也就离不开袁隆平老师的杂交水稻。尤其是我担任县农委主任和分管农业副县长期间，最重要的工作任务是抓好全县粮食生产。抓粮食生产就必须抓好杂交水稻技术推广工作。我组织农技部门开展不同生态环境品种适应性试验，筛选出适应本地气候的优势组合进行推广，组织乡村大力开展杂交水稻高产竞赛，实现杂交水稻良种良法，深入开展杂交水稻技术培训，大力推广旱育秧、划行移栽、合理密植、科学施肥、适时晒田、水稻病虫害综合防治等种植技术，水稻单产连年提高，粮食总量不断增长，永顺县成功创建成为国家商品粮基地县。

结识 工作中的老师

袁隆平老师没有给我直接带过课，严格意义上我不是他的学生。之所以我称袁隆平院士为老师，是因为当年我在永顺县当农委主任时，分管我的副县长全永明是袁隆平老师在安江农校任教时的得意门生，他后来调任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副主任，成为袁隆平院士的助手。袁隆平老师是我领导的老师，也是泰斗级大师，因而我认识袁隆平院士后，就一直称他为老师。

有了全永明老县长的牵线搭桥，我真正结识了袁隆平老师。1997年3月，组织调我担任湘西州农业局局长。湘西州耕地面积少、质量差，耕作粗放、单产低，千百年来粮食一直不能自给，解决吃饭问题是困扰湘西人民的一大难题。依靠科技进步，提高粮食产量，就成了历任农业局长的首要任务。我尽快熟悉全州农业基本情况和工作后，于5月专程去长沙拜访袁隆平老师。

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在全永明副主任的带领下，走进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二楼袁隆平老师的办公室。只见他身穿一件花格衬衣，外套一件青色夹克，身体硬朗，神采奕奕，脸色微黑，慈眉善目。他见我们进屋后，从办公桌前马上起身，招呼我们一起在沙发上就座。当时，我又高兴又激动又紧张。他对我说：“小彭局长，听说你也是学农的，不爱修边幅，脸也和我一样黑(其实我脸比他脸黑多了)，有农民相，是干农业的好材料。”他和蔼可亲的话语，一下拉进了我们的距离，我也就放松了，赶紧汇报了我的成长历程和湘西州的农业发展情况，特别是杂交水稻推广情况，请求他到湘西州指导工作，并将湘西州列入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试验示范基地。他边听边问，对湘西发展十分关心，鼓励我说：“湘西情况我比较了解，依靠科技增加粮食产量，解决好老百姓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你这么年轻，又是学农的，长期从事农村工作，你当局长我很看好，一定全力支持。凡是中心研究的新品种新技术优先到湘西州开展试验示范，从明年开始，中心加强同湘西州农业局合作，在湘西建立超级杂交水稻示范攻关基地。”一个多小时的汇报交流，如久别的师生重逢，气氛融洽，他送我们下楼并在中心门前的标牌旁同我们合影留念。能见到袁隆平老师，近距离聆听他的教诲，得到他的鼓励，鞭策，支持，让我十分感动，真是三生有幸。

结交 事业的楷模

袁隆平老师说到做到，他的表态很快得到落实。在他的安排下，1998年，州农业局成为超级杂交水稻示范联合攻关单位，按要求我们确定了五个县各建一个连片种植一百亩以上的示范基地。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每年年初培训示范方案，年终进行示范总结，袁隆平老师都会亲临会议作报告。当然，在水稻生长季节，袁隆平老师还会抽空到示范基地实地指导。因此，我就有机会感受到袁隆平老师那种科学严谨的治学态度、求真务实的工作作风、合作创新的博大胸怀、谦逊淳朴的人格魅力、健康快乐的生活方式。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9月，袁隆平老师来到湘西实地查看杂交水稻丰产情况，我陪他从吉首到龙山、永顺、泸溪、凤凰的示范基地转了四五天，每天时间安排很满，走村串寨，下稻田、测产量，同农民座谈、和技术人员讨论，指导栽培技术。在永顺县石堤镇九官坪超级杂交稻基地检查时，因田埂很窄，我怕他摔倒想扶着他，被他一手就挡开了，说：“你认为我老了，我是‘70后’，我蹿田埂几十年，有经验，应该比你们还稳当。”五六寸宽的田埂，他走得轻快，我们年轻人都自愧不如。一天下来，车行颠簸，日间暴晒，汗霜满衣，我们年轻人都腰酸背痛，他七十岁的老人一天却乐呵呵的，沿途还要给我们谈科学、讲人生，回到宾馆吃完晚饭，还要去散步健身或下棋健脑。

袁隆平老师体贴基层。2000年3月中旬，因超级杂交水稻示范攻关的事，我赶到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去汇报。当时袁隆平老师从北京领取国家最高科技奖回来不久，全国各地拜访和采访他的络绎不绝，应接不暇，有家乡的、母校的、相关部门的、技术协作单位的、新闻媒体的、种子企业的，等等。他办公室工作人员说，你要见袁老师得排队等两天。当时正值春耕大忙，我那能等啊。我请工作人员给袁隆平老师报告一下，请求见他。工作人员请示袁隆平老师后告诉我，袁老师说现在就见你。我随工作人员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对工作人员和我说：“小彭局长是我湘西的朋友，来趟不容易，随时可见我。我一般不到办公室就到试验田或是去试验田的路上，当然吃饭睡觉在家里，凡是需要我做的事尽管讲。”工作汇报完后我了解到，因接见我一个多小时，推迟了一家省直部门的拜访，耽误了一家新闻媒体的采访，让我感到十分不安。他对湘西的支持和对我个人的关爱，却又让我十分感动！

袁隆平老师求真务实。2000年9月，连续种植三年的超级杂交稻百亩示范片进入到验收阶段。国家科技部主导、农业部配合、全国几十名顶级水稻专家参加了我州龙山、永顺县的实地验收，袁隆平老师陪同验收。他来后就给我们交代，这次是国家对我们超级杂交稻研究示范工作阅卷，测产验收一定要实事求是，绝不允许弄虚作假。第一天，袁隆平老师陪同验收的领导和专家实地考察了永顺县石堤镇九官坪超级杂交稻百亩示范片现场，看到一丘丘稻田里的稻谷都是叶青籽黄、穗大粒多、籽粒饱满，专家们评估应该可实现超级杂交稻目标。第二天按规范的验收程序，对龙山县华塘坝百亩超级杂交稻示范基地进行了测产和抽样实收，平均亩产超过700公斤，如期实现超级杂交水稻技术攻关第一期目标，向全世界宣布了我国超级杂交水稻培育成功。当年，州农业局因此获得州人民政府特殊贡献奖。

袁隆平老师一心为民。2001年5月，组织调我担任古丈县委书记。当时古丈是全省人口最少、贫困程度最深的贫困县。到任后，我多次去拜访袁隆平老师，他为古丈县域经济发展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意见和建议，特别对于富民的茶叶特色产业十分关心。2006年4月21日上午，我和时任县长高文化参加省委省政府召开的全省科技大会后，专程赶到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袁隆平老师办公室汇报县里茶叶产业开发情况，并请他为古丈茶叶题字。他满口答应，说：“自从1970年7月，在常德参加湖南省第二届农业学大寨科学技术经验交流会喝了古丈毛尖茶后，就对古丈茶情有独钟，它色泽翠绿，香味浓厚，耐泡劲足，适合我们搞农业的人喝，我就经常喝古丈茶。当年古丈县革委会主任杨国湘，后来县委书记周光禄等一些古丈的同志是我的好朋友，小彭书记也算是老交情了。古丈我要支持，古丈茶我要宣传！”随后就拿来笔墨纸砚，题写了“中国名茶，古丈毛尖”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把对古丈的深情厚谊浓缩在白纸黑字之间，为古丈人民注入满满的茶能量。勤劳知恩的古丈人民没有辜负袁隆平老师的期望，2011年，“古丈毛尖”被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认定为“中国驰名商标”，2017年，古丈毛尖成功申报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古丈县先后获得“中国有机茶之乡”“世界生态古丈茶”“全国十大魅力茶乡”等荣誉称号。2022年，该县茶叶面积达到20万亩，人均茶园1.2亩，位居全省第一，茶叶总产量12385吨，实现产值16亿元，近70%农业人口直接或间接从事茶产业、80%农业收入来自茶叶、90%村寨种植茶叶。

同时，袁隆平老师对事关湘西州发展的科技事业和与粮食息息相关的水利建设也给予支持。2007年11月，组织调我担任湘西州委副书记，协助书记抓党务工作并兼任推进新型工业化领导小组组长，联系服务科技工作。为了推进政产学研相结合，州人民政府建立了专家顾问制度，根据全州产业发展需要，从国内高等院校科研院所聘请了近30名专家担任科技顾问，为科技兴州出谋划策，试验示范，推广培训。袁隆平老师也在聘请之列，他认真负责，在发展战略制定、科技成果转化、科技人才培养等方面尽心尽力给予支持。2009年春，州水利局为争取我州酉水灌区灌溉工程列入水利部支持项目，时任局长高文化要我陪他找袁隆平老师给时任水利部部长陈雷写信推荐，当时我心里真还有些疑问和犯难，享誉世界的农业专家肯为湘西州这么一个水利项目发声吗？哪知当我们到袁隆平老师办公室找到他说明缘由后，他满口应承，说：“湘西的事就是我的事，水利条件改善了，种植杂交水稻才有保障。陈雷部长是水利专家，我同他有些交情，我们一起努力争取部里的支持。”随即，他铺纸提笔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推荐信。陈雷部长接到信后，高度重视，按程序将此项目列入水利部支持计划。湘西州北四县的水利灌溉条件得到极大的改善，为湘西人民脱贫致富创造了良好条件。

转眼袁隆平老师离开我们近三年了，我也退休两年多了，陪同他到三亚实验基地过年、当面聆听他的教诲成为我永远的遗憾。宽慰的是袁隆平老师开创的杂交水稻事业，后继有人，蒸蒸日上，杂交水稻正在向全球覆盖。我坚信，袁隆平老师“让所有人远离饥饿”的毕生梦想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真。真心祝愿袁隆平老师在天堂里一切安好，正如以他名字命名的行星，在那遥远的另外时空继续熠熠生辉，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