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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中丨夹竹桃和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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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文学荷尔蒙

张永中

夹竹桃就排在一楼教室的窗外,还有栀子花。夹竹桃仗着修长的身个,有时会把开花的枝头,探到二楼的窗户上去。

一楼是八一级的教室,七九级、八〇级的在二楼。

夹竹桃,栀子花树都常年绿着。一个颀长密匝,一个扶疏婆娑。一高,一矮。对一楼的教室有点遮蔽,但这种遮蔽,夏天是荫凉,冬天是温暖。何况,夏天它们都会开花。夹竹桃花,有白色的,但以红色的居多。说红色,也不浓,只是浅淡的红,像三月的桃花。栀子,只开白色的一种花,但会变色。早上的像是白玉雕琢出来,泛着润光的花骨朵,到了中午就开全了。白,却没能在阳光下坚持多久,到了下午都晕成了浅浅的黄。夹竹桃的花,是不带香气的。栀子花,仿佛是为香气而生。

学校的土地,是地方划拨的,矮墙圈进了一片油茶林,和长在油茶林里的杜鹃,兰花草。这里是蔷薇、刺莓、金樱子适生的土质。还有开白花的野梨树,开红花的野桃。乌桕,栎木,枫树,秋冬里,它们的叶比花更好看。印象里,矮墙还圈进了几爿瓦屋和瓦屋上的炊烟。那时的花真多。迎春花接着梅花开,桃花接着迎春花开,柑橘花接着桃花开,栀子花接着柑橘花开,桂花接着栀子花开。迎春,桃花,柑橘,桂花要离我们的教室远一点,但它们都在校园里。开花时节,数十种甜香味儿的花和十几种鸟儿的啼啭,简直对我们是一种打扰。夹在这花香气里面的还有周边纸厂的烟煤味,烤胶厂的胶煳味,制药厂的药味,湘泉酒厂的酒糟味。当然,还有从牛奶场飘来的尿骚味儿,菜农浇在地里,发酵了的粪味。

我们的老师就在这花香烟火里为我们讲诸子百家,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屠格涅夫,艾略特,但丁,拜伦,歌德,托尔斯泰,泰戈尔,川端康成。那时的校园尽是鸟语花香里的阳春白雪。

上课铃响了。老师们一个个走进教室。

刘植先老师,提着一篮书走进教室。对,就是一篮子书,过去私塾先生用过的那种篮子。书篮子里面装的有他油印的教材,上下两大册《修辞学讲义》。讲唐传奇明清小说的吕养正老师,走得匆忙点,一只趿着的拖鞋先进了教室。课间谁收留的一只野猫没管好,又吸走了我们的注意力。韦天佑老师,永远是一个大黑挎包,放在讲台上,不知道要遮挡什么,里面的东西更是个谜,他讲语言逻辑。黄德智老师也讲语言逻辑,他那粤语调的湘西话,本身就是对方言的一种丰富。刘敦纲老师的粉笔字,能戳破黑板。孙韬龙老师的中山装在他高瘦的身体外总显大一号,情急处,他会用衣袖当黑板擦。刘一友老师,讲美学,但他把“美”读作凤凰话的“米”。叶德政老师,讲鲁迅的杂文,却总是斯斯文文。胡炳章,讲杨朔,秦牧,刘白羽,碧野,在讲吴伯啸的《种菜》时,“种菜好~还是种花好~”,拖出了夫子的吟诵腔调来。张建永老师,不配衬衣的西装,掩不住他的潇洒和帅气,在知青下队时,他扮过《洪湖赤卫队》里的刘闯。龙长顺(现在的龙长吟)老师,龚曙光老师的现当代文学课,很当代,总在追风领潮的前列,女生们都喜欢去听。汪剑鸣老师的欧美文学,兴致来了,就用长沙普通话为我们朗诵彭斯的“玫瑰”诗,红玫瑰代表热烈,爱情。他说,有作家形容草地上奔跑的少女,胸前像揣着两只小白兔。唐生周老师讲古汉语,说,且,就是祖先之“祖”的古字,象形的就是男性生殖器,还顺手把它画在黑板上。男生们笑,女生们就不好意思起来。张仲明老师,讲陶渊明的田园诗,总融入自己下放当农民时荷锄晚归的情境,古诗十九首,她会用古韵吟唱。米仁洽老师讲《楚辞》,占了一个月的课时,我们嫌多,他却说,当年他的老师单讲一篇《离骚》一个学期都不够。他是用鼻音很重的辰溪话讲的,他相信,屈原在行游沅浦时是曾经过辰溪的。彭秀模老师,讲古音韵,“帮、滂、並、明”,满肚子的学问,都藏在细细的语气里。彭秀枢老师,秀模老师的弟弟,风格即完全不同,讲唐宋文,总把他当年写过《讨XⅩ檄文》然后从死牢里放出来的经历讲给我们。周洪年老师讲《家》《春》《秋》,《雷语》,瑞珏,鲁平,周朴园,繁漪,她讲课时,激情会烧红两腮,有很强的代入感。蒙慕秋老师用四川话讲《子夜》,开沈从文的选修课。爱旧军装的张大庆老师也讲现代文学,但会把同学钟吉迪的“迪”读成“得”字。璩冬梅老师专讲俄苏文学,普希金,高尔基,托尔斯泰,有时讲到肖洛霍夫。朱大彻老师的现代汉语是泸溪口音的,听他讲话,前重后轻,宾语常常被他含含糊糊地吞掉了。罗其精老师,讲英语课,西南联大生,为爱终生守独。李国珍老师,志愿军转业,讲未央、郭小川、闻捷等的现代诗歌,讲课就像打机关枪。用衡阳话讲课的陈敬夫老师,把《红楼梦》讲得缱绻绮丽,他工整的着装,一丝不苟的头发,是儒雅的标志。讲写作的罗红老师,寸头,一件圆领红杉,似乎从没换过。詹志和老师讲外国文学,讲《悲惨世界》冉阿让、沙威、布吕斯和奥赛特,还有巴尔扎克的葛朗台,讲课时他却总爱出汗。覃遵祥老师,讲明清小说,讲课时的激情永远比个子高。李启群老师,讲现代汉语,戴着白色塑边的近视眼镜,一个一个地纠正我们的儿化音。丁畅松老师,一个大壮汉怎么就去讲《西厢记》,《牡丹亭》,并把红娘、崔莺莺和杜丽娘的女儿心解析得那么细腻。还有刚刚分来的当助教的,见女生有点羞涩的青年男老师和男学生喜欢的女老师们。我不会忘记,总是忙忙碌碌的,常到寝室来催我们起床的学生干事张和宇老师。爱找我们谈心,做思想工作,部队团长转业的党支部书记熊和富老师。还有后来去校办当主任的田国祥老师,他是我入校当年的招生老师,他的认真负责,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把这一段写在《故乡人》中的《那年秋日》里了。

学校就在山城边一个叫大田湾的地方。大田湾是峒河让着一个山包绕成的半岛,学校建在山包上,并没有占湾里的田。一段铺着黄泥巴煤渣子的灰土路,上一个斜坡,品字形排着的三栋砖木矮楼就是它的标志性建筑。

八二年的初夏,峒河泛着豆绿色的端午水。河面上有备战龙舟赛的龙舟队在练习,嘭嘭的擂鼓声从河湾里浮上来。沈从文来了,陪他来的有夫人张兆和,黄永玉、萧离也在。大田湾被五月天的湿热所拥抱,空气里充满着文学的荷尔蒙。接着来的还有王蒙,韩少功,孙健忠,石太瑞,颜家文,汪承栋,蔡测海。吴天忍刚作为副导演拍完《小街》,也来讲学了。那时,有《班主任》,《飘逝的红纱巾》,《西望茅草地》,《甜甜的刺莓》,《远处的伐木声》,还有《爬满青藤的木屋》和《没有航标的河流》。那时,图书馆里的《花城》、《收获》、《钟山》、《十月》、《芙蓉》等都是借得最多,翻得最烂的杂志。那时候,可以有喇叭裤,蛤蟆镜,小胡子,卡带录放机。有文学社团,大家很热心地刻蜡纸,办用油墨印刷的刊物。从身边的夹竹桃,栀子花开始,学着写诗歌,写散文。摹仿着别人的语言,也摹仿着别人的伤感和闲愁。诗歌语言与自己的前途远方一样朦胧。

我的第一个文学作品,是一首短诗,就发表在《团结报》的“兄弟河”上,现在只记得一句“牧童把暮色牵进村庄”。就这几行诗,便引得一位同学拉我在小城的街上绕绕着走了两个半圈。那时,名字,文字从手写变成铅排是神圣的,文学也是神圣的。

当天,不是班干部的我并没有见到沈从文,但我从此认识了《边城》。留校工作后,我成为学校“沈从文研究室”成员,参编了《沈从文别集》,《沈从文全集》。之后,又去沈从文家乡工作,得以与沈从文家人,黄永玉先生交往二十多年。在我的《故乡人》中写到了这种情感和关系。

我顽固地认为,一个中文生出来,能写点文章,甚至出作品,这是本分上的事,是正常而又正常的。相反,才是不正常的。这个执念,有他律因素,更多的是我本能反应。工作近四十年来,从编稿,拟稿,到试着创作,背后都有东西在鞭着我,有那么多的老师盯着我,你是中文生,莫出丑。这是一股无形的力,要配得一个中文生,去当好一个中文生。

大田湾的夹竹桃和栀子花们,激发了我的文学荷尔蒙,播下了我的文学的种子,给了我一副文学的眼光视角,让我在行走的人生中,哪怕是在文学外的江湖上,去学习爱,学习怜悯,学习思考。


作者:张永中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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