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归 石健 摄
尹振亮
“斗笠女”,小名满绣,八旬有三,独自一人住在村东门的一间木楼上。木楼虽没有雕龙刻凤,飞禽走兽等典雅装饰,但屋顶青瓦上的苔藓却在向天空昭示着什么。木楼的门梁、门廊上挂着几顶泛黄的、大小不一的斗笠,还有几串金黄的玉米棒。“斗笠女”满绣阿婆,时而倚门抬手眺望,时而坐在一把竹椅上,勾着头,对着太阳沉睡。身边伏地的小黄狗,就是她终日的伙伴。
满绣阿婆,不到十八岁就嫁到了我村,年轻时,她属让周边十里村庄的后生仔追断腿的靓妹子,当时嫁到剑尊大爷家,或许是因为剑尊大爷家田土多、有房住的缘故。
新婚后,满绣阿婆和剑尊大爷成了村里村外的“形象大使”。可时隔五年过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剑尊大爷被一群穿军装,带驳荷枪的人捆绑着抓走了。离开木楼时,大爷呼唤着满绣阿婆的名字说:“满绣啊,你把儿子带好,我不要多久就会回来的……”声音悠长,久久回荡在木楼的上空。
剑尊大爷走后,没了音信,满绣阿婆整天数星星,望月亮,等啊、盼啊,盼呀、等呀,心里只装着丈夫剑尊那句“你把儿子带好,我不要多久就会回来的”话语。
满绣阿婆出生在篾匠世家,从小就跟着爸妈学会了一门破篾的巧手艺。听说有一年公社举办民间工艺比赛,她凭借手上功夫,力拔群雄,一举夺冠,在周边出尽了风头。
满绣阿婆的手上绝活不少,最牛的数她破篾织斗笠的功夫。一根竹子握在她的手上,就像一根白萝卜,只要她的篾刀一推过去,竹片就会像铁刨铲刨萝卜丝那样,一根根“嗤嗤嗤”地拱出来。一片一公分左右厚的竹块,经过她的手一刎,就可以削出三层厚度相宜、宽窄相等的篾片来。村民茶余饭后,都喜欢来她家门口看她刨竹篾,大家觉得是在欣赏一种艺术表演。织斗笠就像纳鞋底,功夫在手上。一百六十八根篾片必须像蜘蛛织网那样,一空不能少,每格要匀称,走向要清晰。别人一天织不了两顶斗笠,满绣阿婆却能织三顶四顶,且质量上乘,任人挑剔。
编织斗笠,用材很有讲究。竹子表面一层叫头皮篾、中间一层叫二层篾、最里面一层叫底层篾,头皮篾织出的斗笠透亮、清泽,有柔劲,最耐用。底层篾织出的斗笠,浸水后容易发霉变黑,既不好看也不硬扎,容易腐蚀。满绣阿婆自剑尊大爷失联后,一直就靠着织斗笠赚钱养孩子过日子。她编织的斗笠篾片每条的长短、宽窄基本一致,斗笠边缘工艺捆绑扎实。每次到墟上去售卖,都不用撕开喉咙吹嘘喊客,只要放在地摊上,她往边上一站,就似坨磁铁把客人吸引过来。
满绣阿婆卖斗笠,还可根据个人的使用习惯和身材大小进行设计与预定,且凡是预定的斗笠,她都采用头皮篾来编织,中间使用的斗笠叶,也是选用较宽长,无斑印,无漏孔的。阿婆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她为了防止有人欺骗她,她在预定的斗笠上,都会用小篾片编织一个只有她自己懂意思的符号镶在斗笠顶的内垣上,免得别个懵她。按照满绣阿婆的说法:“预定斗笠,就是预定信用,质量必须得保证。”
村后的草木一茬接一茬地轮回生长,“斗笠女”满绣阿婆变成了“斗笠娘”。尽管她的眼泪水灌满了村口的花溪河,而她等待的剑尊大爷却始终没能出现在她眼前。一些好心的亲戚朋友见她日子过得清苦、孤单,跑去帮她“牵线搭桥”。她顺意时,会笑着给你筛杯茶,唠嗑几句,告诉你,她一定要等着剑尊大爷回来。不顺意时,她就会黑脸起乌云,拿根竹竿把你赶出木门坎。改革开放后,田土责任承包到户,满绣阿婆家缺劳力,隔壁村一位勤劳憨实的中年汉子想跟她结为夫妻,经常跑去她家帮忙耕地、莳田、除草、收割,挑煤,卖斗笠等,平常出出进进,酷似一家人,可她就是不接受别人的殷勤,嘴里常念叨着剑尊大爷那句话:“你把儿子带好,我不要多久就会回来的”。在她心中,有一个信念,等着、等着他回来……
到了雨天或夜晚,阿婆觉得日子难捱,她便呼唤左邻右舍的阿哥阿婆来家闲扯闲聊,或哼唱《下洛阳》《秦香莲》《满姑舂碓》之类的湘昆小调;或清唱老家《十八女嫁三岁男》《骂媒婆》《娘喊女回》之类的伴嫁歌曲。每次喉咙一打开,满绣阿婆全身就来了神气,麻利地找出斗笠、锅盆、烟斗等器品当道具,到鼎锅下去抠一把黑锅煤,打花脸,逗得大伙捧着肚皮大笑。村里的歌头多,大家都肯放开喉咙,一曲接一曲地唱个没完。满绣阿婆人长得靓,歌也唱得好,只是唱到动情处,她有时会呼天抢地,眼泪“吧嗒吧嗒”地摔落下来,令大伙都跟着她落泪,心疚。
满绣阿婆人勤快,又好客,每次去她家娱乐,都会备些坛子菜、花生米、红薯干、葵花籽等“零食”,好像不花钱似的,一大碗一大盘地端出来,嘴里还一个劲地催喊着大伙多吃点,不要客气。
见她妇道人家一个,有些心怀不轨的汉子,想到满绣阿婆身上打“主意”,揩“油水”。听村里人说,她每次都是拽着把篾刀,把那些“歪心”男人赶得满街跑。久而久之,那些有想法的男人都断了念头,不敢再涉足满绣阿婆的木门坎。剑尊大爷到底去了哪里呢?有人说他在台湾那边做了大官,早就成家立业了;有人说他在一次战役中去堵了枪眼;也有人说他……这些,满绣阿婆都不信。
岁月似刀,既催白了满绣阿婆的乌发,也把她那张山花般灿烂的脸蛋雕刻成了枞树枯般,但镌刻在她心底的思念却终身不老,犹如村后山林里的劲松,擎着天,扎住地。阿婆一手拉扯长大的儿子现在北方某部队当了大官,儿媳妇带着孩子几次回来要接她去城市生活,颐养天年。“斗笠女”满绣阿婆却似懂非懂,口里反复念叨着那句话:“满绣啊,你把儿子带好,我不要多久就会回来的……不要多久,你爸就会回来的,我要等着,一定要在家等着。”
日出日落几十年,“斗笠女”满绣阿婆,仍旧坐在木屋门坎前,手扶着一顶斗笠,仰着头,叹着气,望着小燕子一批批地从眼前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