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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蓉丨薯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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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蓉

冬天的浪漫一半是白雪,一半是红薯。

这浪漫落笔在武陵山脉的湘西,便是在那些烟火密集的街巷,烤着红薯的三轮车,贩卖着人间烟火气。空气里,烤红薯的独特甜香,在冬天的清冷凛冽中温热地四处弥散,霸道地在味蕾上攻城略地。“京师食品亦有关于时令,(农历)十月以后,则有栗子、白薯等物。”始于清末民初的烤红薯,竟然已经温软了几代人的胃。

不需要卖力地吆喝,烤红薯的香气,在寒冬过于浓烈、温热、诱人,忍不住循香而去,在摊位前驻足挑选。于是,滚烫的红薯从左手跳到右手,又从右手跳到左手,稍稍降温后剥开蓬松的薯皮,露出亮晶晶、橙黄色的蜜薯肉,咬一口,入口即化。不用担心吃相,寒冬里,手捧一个烤红薯的女子,本身既明媚又温柔。

红薯又称甘薯、地瓜、甜薯等,原产于美洲,明朝万历年间,由福建陈振龙父子费尽心思与周折,于“取薯藤绞入汲水绳中”,并在绳面涂抹污泥,才巧妙地躲过殖民者关卡传入我国。郭沫若“满江红”词中的“挟入藤篮试密航,归来闽海勤耕植”更是将陈振龙此功勋比神农。

我所生活的湘西乡下称红薯为“红苕”。小时候,祖母偶尔会做红苕饭或蒸红苕,有时是将红苕切成颗粒混合在大米里一起蒸熟,有时是将红苕一分为二切成两瓣贴在米饭或锅沿上。不同于当下时兴的蜜薯那般软甜,记忆中的红苕,水气重,寡淡无味,即便是偶尔,我也本能地不喜欢红苕做成的任何主食,包括烤红苕。

当然,祖母做的苕豆腐和苕糖是个例外。做苕豆腐一定得是白心红苕,水分少,淀粉含量高,做出的成品品质自然优,而黄心番薯和红心番薯则更适合做烤红薯。

天气晴好的时节,清瘦的祖母从屋后菜园的苕洞里取出一背篓的红苕,用清水洗净,切成小块后配以少量的清水打成苕浆,过滤后放在木桶里沉淀一夜。第二天,倒出清水,挖出乳白色淀粉块,置于簸箕中,在太阳下慢慢晒成粉末状固体即可封存起来。待到食用时,锅里烧些许水,水开后倒入颗粒状的红苕淀粉,用筷子迅速搅拌划开,冷却凝固后切成小方块,放入锅中用油煎得酥脆,再佐以干辣椒、姜丝、大蒜和盐,搅拌搅拌即可出锅。一道传统美食在布满裂缝的灶台上将日子缝补得妥妥帖帖。那味道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下而言,真是奢侈至极。童年的很多事物都已模糊,我却仍然记得这道菜的滋味,并在以后若干岁月里,学着祖母的样子,在厨房里无限复制,在餐桌上无尽回味。

久居城市,回家的路,最喜欢走那条破旧小巷,与正街相比,巷子潮湿、杂乱、拥挤,但我喜欢它十足的烟火气息。巷子两边全是附近村寨种菜种瓜的老人,他们跟随季节变幻,背篓或麻袋上置一些时令蔬果叫卖,新鲜又便宜。沟壑纵横的双手掏出二维码时,嘴里絮絮叨叨:“有,有二维码,屋里小孩子弄得,没有这个卖不掉菜”,七八十岁的老人握着新鲜事物的样子早已从容不惊。如若瞧见背篓上摆放着充满手工温度与卖相的苕豆腐,会习惯性买上一块,祖母早已离开,令人怀念的又何止是这道菜呢?是呀,日子,若有一百种苦处,祖母就有一百零一种将日子过得丰盈的法子,譬如将新鲜的食材各种加工,变成茄子干、茄子酸、白菜干、酸青菜、霉豆腐、包谷酸等等,食物的二次加工里尽显大山深处苦难岁月的生存智慧。特别是祖母制作的苕糖,尤为可口,那满碗的琥珀色,清澄透亮,甜丝丝、粉蜜蜜、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咬一勺下去,软软的、黏黏的、甜甜的,如投在童年的一颗小石子,幸福感溢满一生,那是贫穷之中,生命发出的胚芽,是万般荒芜里从祖母指尖上开出的十里繁花,灼灼花期铺满了我长长的一生,以至后来所有的糖果总也吃不出这份甜。

但是去年底,却被一个烤红苕狠狠引诱了一整个冬季。对湘西本地产红苕的喜欢,来得猝不及防。

岁寒料峭的冬夜,楼上同事下村带回几个红苕,因为错过晚餐,便干脆放置几个红苕在火炉上烤。电炉的热气较为恒稳,均匀渗透到红苕内,这样烤出来的红苕不会有炭火那种因为心急或者因为炭温过高而导致的黑焦糊味。薯香从窗户,从门缝氤氲而去,上下乱窜,空间弥漫着香气。我就是被引诱上去的其中之一,从此开启了蹭烤红苕的日常。

中间烤着红薯,同事们围坐一圈,把夜色往深处聊。闲聊中我常常陷入沉默,和短暂的恍惚。很多年前的冬夜,我也是这样,和祖母还有来串门的阿婆们围坐在火塘边,听大人们聊家长里短,聊农活家畜,聊那些一亩三分地的庄稼收成。祖母会耐着性子在炭火边用热灰闷一圈红苕。夜色那么浓,星子那么亮,她们聊得那么多那么远,但却都没有远过这几百户人的村庄。偶尔也有大过村庄的事在火塘边发生,那就是当晚孩子多了,会吵着要大人们讲故事,出谜语。

“三兄弟,捆根腰,舌头呐呐(湘西方言,伸出来的意思)相看到。”

“对门坡上有蓬葱,十个水牛拱(钻)不通。”

“对门坡上有个碗,天天落雨落不满。”

……

“把把绿伞土里插,条条紫藤地上爬,地上长叶不开花,地下结串大甜瓜,”

实在猜不出时,大人们会稍稍提示,嘟着嘴巴,看着火坑。“红苕,是红苕!”孩子们欢呼雀跃。

没有通电,只点煤油灯的乡下,黑夜长出了无数谜语、故事和想象。

故事遥远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姊妹去外婆家,在路上遇见了熊娘嘎婆,熊娘嘎婆问你们的外婆长什么样?孩子说:“下巴有颗痣。”熊娘嘎婆捡起一颗羊屎贴在下巴上:“我就是你们的嘎婆。”很不幸,我当时所认识的世界只有白岩村那么大,无数个夜晚,我把这个故事嫁接给了同村同组的外婆,外婆的家,以及外婆家五十米开外的那口水井,水井边没有故事里的树,我便硬生生遥想出一棵树放在水井边配合故事的完整度。是村庄诞生了故事,还是故事诞生了村庄?后来,外婆的家因为年久失修,被舅舅卖给了邻居,邻居瞬间一把推平了房子,扩宽成自家的院坝。从此,我的故事硬生生缺了一个角。

六月盛夏的夜晚,躺在院坝的凉席上,摇着蒲扇的祖母有时候还会把故事讲到天上去,诸如张果老、月亮娘娘的故事。与群星对视,如坠银河,我也是一颗星辰。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第一次离开这个村庄,去到外面那个更广大的神秘莫测的世界里去。也许是天宫太虚幻,故事的细节早已忘记,祖母离开已十年有余,我的故事再也没有人能缝补完整。

十年前的初夏,屋后菜地里,藤架上带着蒂花的苦瓜肆意生长,圆滚滚的南瓜在宽大的叶片下躲躲藏藏,青椒如鱼钩一般钓着太阳,一切都是生命萌动美好的样子。父亲一个电话,哽咽着说祖母不在了,那一刻,万物停止呼吸!父母怕影响我工作,并没有告知祖母生病的事。“我们都以为她能挺过去,就是一个感冒……”母亲愧疚而悲痛。我知道,五年前祖母在吉首的医院被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住院,身体第一次注射冰凉的液体,医生告知我们送回乡下准备后事吧。但我的祖母回到故乡后竟奇迹般地转危为安,一天天好转起来,故乡于她而言成了起死回生的奇迹。这一次,父母依然认为故土里生长奇迹,有祖先的护佑。是的,我们都以为她会长命百岁,那些她经手的菜园,万物蓬勃,正走向成熟的秋天。土丘里,红苕枝繁叶茂,还等着祖母用镰刀割断枝丫,然后把枝丫移栽到新犁好的土地里去。

那隔着稻田刚刚被翻新的土丘还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好像祖母轻盈地呼吸。阳光里,依稀看见在谷雨与立夏的季节之间,祖母把红苕从冬藏的地洞里取出来,埋进土里,浇水施肥后的红苕见风似地长大。“芒种栽薯种十斤,夏至栽薯光根根”,芒种时,祖母把红苕的藤蔓割下来,一叶为一节,三叶为一根栽种。红绿相间的藤条像一条条水草似的交错在一垄垄的土包上,一次性洒肥料后几乎不要管。红苕的藤蔓发展起来,杂草都争夺不过它们,真是给庄稼人省了不少事,后面再施一次肥后就到收获红苕的深秋了。祖母扬起锄头,落下,反复之间,一串串又红又大的红苕从土里被翻挖出来。喜悦扬在脸上,被风一吹,整个山谷都笑开了。丰收的红苕承载了祖母对日子的精打细算。有时我会帮倒忙,一锄头下去,红苕被挖成两半。祖母就会笑骂着:“唉呀,背时的,你就不是拿锄头的命,以后一定拿笔杆子。”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当我拿起笔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切都恍若隔世了!春节,再回到故乡,祖母在房前屋后开垦出的那些菜园,早已和周围的荒地融为一体,空旷,寂寥,杂草丛生,风一吹,人间摇摇晃晃,祖母在这世间的一切痕迹被轻轻抹去,只有远山那个小小的坟堆,活成祖母一生的句号。

我从未怀疑过会讲那么多故事的祖母居然大字不识,真是好奇那些开启我五彩世界想象大门的故事她都是从哪里听来得,只是未见最后一面,我的谜底再无法解开。记得某年夏夜,躺在老家院子的凉席上,月华如水,风,穿过右边的树林,沙沙沙,抚过左边的稻浪,呱呱呱,一切尾音重叠着,缓缓消失在群山重重里。多么宁静,又多么喧嚣。八十岁的祖母握着艾草,围着院坝走一圈,落座,蒲扇轻摇,故事跌跌撞撞而起。故事还是那些故事,我的祖母已变的佝偻,瘦弱,稀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揪揪,洗的发白的靛蓝斜襟布衣下,装着她小小的身子。故事讲的很慢,语气里却依旧透着当年不容质疑地认真。我已三十而立,早已不相信天上住着张果老和月亮娘娘,但祖母的神态仍像哄一个入睡的孩子。岁月凝滞,这间老屋啊,是祖母的暮年,是我的启航,是三代人共同的留恋。

成年后的哥哥曾问过祖母一个问题:“我小时候到衣柜里老是偷你钱,去寨子里小卖部买东西,你怎么不挑(换)个地方?”祖母回答:“挑地方了,你不是找不到了!”哥哥脸上全是震惊,他怀揣多年的小秘密,谜底无一在自己的想象里。

我还想和您虚度时光啊,譬如躺在夏夜院子的凉席上,譬如去冰雪覆盖的菜园子割一兜白菜。我一直以为自己文学的启蒙是堂姐扔在地上古龙的那本小说《圆月弯刀》,现在才明白,是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祖母,是她给了我不一样的“薯香门第”,那些与红薯有关的生活,是智慧,也是哲学。

只是,这一切都恍若隔世了呢!

我曾一度不能和未见祖母最后一面这个遗憾和解,无数次在梦里喜乐哀愁地与祖母真真假假地相逢,我把这些当成是祖母对我的埋怨。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正是这份遗憾,才带来无数次的梦里相逢,让我在梦里无数次圆这份人世间不可能再相逢的满,这才正确看待这遗憾。若终得圆满,大概我不会潜意识里有这份自责,亦不会有一次次相逢的梦境了吧。

夏天到了,我会在玻璃瓶里水培一株红苕叶,冬天还会在火炉上烤红苕,巷子里看见手工的苕豆腐也会买。爱不爱吃是其次,喜不喜欢不重要,我只是固执地在人间找寻一些永远不会再有的光景和人事罢了。


作者:李海蓉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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