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仁华
2017年4月,听说大画家黄永玉回乡了,有人就去他以前常去作画的巷弄和沱江河边守候,以“巧遇”他。是呀,作为凤凰古城的文艺后辈,我们是多么渴望领略大师风采,见见那个从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上走出的大艺术家,触摸一下梦的真实质感。每每走过喜鹊坡脚边的玉氏山房,便奢望他正好打开大门,真真切切见一回。可那墨色大门总是紧闭,只后门贴着一副“人做,天看”的对联,像他在说话。
正思量要不要也去古城老街转转时,凤凰县作协通知我参加“黄永玉家乡文艺座谈会”,我的心瞬间蹦极一样飙到了高空。
4月29日下午,天下凤凰大酒店湘西厅长方形的会场,恭敬地坐满了七十余名绘画和文学爱好者。我看见县作协主席刘潇带来了黄永玉先生的一套书《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后悔自己毫无准备。
窗外,阳光明媚,鸟儿欢叫,好一个人间四月天。
两点三十分后,黄永玉被儿子黑蛮扶着,颤巍巍地走进了会场。掌声潮水般响起来。
黄永玉先生还是那个“招牌”形象:头戴灰色鸭舌帽,身穿红色夹克,外面罩了一件蓝灰色夹克,手拄一根光溜赭红的拐杖。老先生气喘吁吁,看来他是爬上这二楼的。走近了,我看清93岁高龄的黄永玉先生脸色略微苍黄,面颊肌肉有点下垂,浮着星点老年斑。在媒体上总见他嘴含烟袋谈笑风生的样子,相较着,不免有垂垂老去之感。老先生咧着嘴微笑,满脸慈祥。落座前,向会场所有人双手作揖又环顾了一下。
他耳朵有些背,大家有话只能写条子递给他身边的县文联主席肖五洋,由他转交。肖主席称呼黄永玉为大伯,听着很亲切。对,他是景仰他的凤凰文艺后辈们的大伯。
黄永玉12岁离家,在外飘荡了大半个世纪,可开口便是地道的凤凰话,大家感动得再次鼓掌。他声音洪亮,风趣地说:我最怕掉书袋子,最怕一个人包场、长篇大论,自己只是个老头子,不是百宝囊,不要期望过高。
气氛轻松活泼起来。
大家有序地递上自己准备好的条子。黄老先生逐一回答字条问题,思维健朗清晰,谈笑风生,幽默有趣,睿智真率,一扫表面的苍老沉郁之气。
他的金句还不时冒出来:
只有洞察了人生,才有幽默。
写文章不要太循规蹈矩,要轻松一点。
天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
……
我困于工作与梦想相斥的苦境,眼看时光不等人,很是焦虑,也写字条问他:大伯,您有没有梦想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总也写不出满意的作品,像我这样笨的人,还要不要坚持呢?
经黑蛮和肖主席递送,黄永玉看到了我的问题。他看完,转身对我说:“我那时谈不上什么梦想,吃饭穿衣才是最重要的事。我喜欢画画,觉得有趣,就一路画了下来。记得去欧洲参观达·芬奇的画,见到了那幅著名的《蒙娜丽莎》,那个画得真叫细腻传神哟,那个眼珠,那个睫毛,那睫毛在瞳孔里的倒影,一毫不差,栩栩如生,当时我就自叹一生都画不成那样好的,但我可以画我自己的。”
黄永玉看出了我的忧郁,说:要快乐一点,要活在乐观的情绪里。
后来,换了别人的问题,只要相关,黄永玉就会扭身转脸对我说:“我画了几十年画,没有哪一幅满意;不要以为自己很累,还有比你累的人;希望十年内不死,好完成那本书,一百岁时,再回到凤凰好好晒太阳……”
我知道,他说的那本书,指的是那本大体量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先生的艺术成就有目共睹,经历坎坷曲折,契合我内心的是:应该像黄老那样,勇于面对命运的刁难,保持快乐的情绪,朝着自己喜欢的样子走。
七年前的那个下午,恍如昨天。虚岁算,黄永玉先生满百了。可是,他却不能再回到家乡晒太阳了。但也许,那个老顽童正在天堂的无愁河上快乐地浪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