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鹏
时间的熬煮与空间的变换,平生所历之物事渐次消磨浅淡,惟有故里桑梓之情却愈加缠绵深沉,化作浓酽醇香的陈年老酒,时时浮泛于心头。楠洲夜泊、屈洲遣怀、下湾怀古……串珠般杂糅在沅水柔波上的涟涟清漪里,常常在夜阑沉睡之时,隐隐显显、起起伏伏、跌跌宕宕地撞进心怀,幻化成一条苍古悠远的历史之河,随着清辉里泛着粼粼银光的万千縠纹徐徐荡开,有如暖身之宝纱给人温煦,更似玛瑙之梦枕消愁解乏,柔了梦境,甜了梦乡。
楠洲夜寻旧迹,驾篷舟漫溯。
天垂幕、月映江波,悄然惊起栖鹭。
笼晖素、明河隐隐,风灯点点萦沙渚。
睹景情切切,平添游子愁绪。
——唐正鹏《莺啼序·故乡行》节选
每逢仲夏,邀三两好友至武溪古镇,寻一近水酒楼临窗而坐,就一方八仙小桌浅酌畅聊,快然自得。转眼天幕初垂,宾主均至微酣。但见楼前沅水氤氲之气渐浓,玉鉴笼江面,缕缕清辉洒波,漾漾荡荡;归舟傍岸渚,家家渔火风灯,明明暗暗。于是,月下拏舟横江夜泊五里洲,一路行来,阵阵桨声惊起鸥鹭排飞,渐次蹿进了轻雾朦胧的远方。人在其中,如处江南水乡,何等地惬意与爽快,让人生出无数的感慨与遐思。
武溪镇古称楠木洲,有着1500多年悠久历史,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县府迁往新城白沙,一直为泸溪县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古镇北傍武水、东临沅江,雄居两水交汇之处,因镇区大部于武水出口北岸而得名。立南岸隔河而观,绿树浓荫之间,楼耸檐叠,掩映成趣,目之所及,爽心怡情。及至落日映红江面,缕缕炊烟袅袅升腾,樵者渔夫相和而歌,一派动静有致的人间暖色。周遭自然人文景观颇多,古今之人多有记述和阐发。尤为出名的数“武水拖蓝”一景:每逢河水暴涨,波涛汹涌的武水直奔沅江,汇入浩浩沅水后转头东去。此时,眺望沅江武水交汇处,五里洲尾留下了一线清流,碧蓝如带,蔚为壮观。难怪清代翰林学士洪其哲行寻至此,诗兴大发:“山城宛转曲流通,隔岸人家绿树中。指点青江来更好,两江会合一江风。”
与盘瓠、辛女相关的古籍颇多,南朝齐人黄闵在其《武陵记》中云:“武山,山高可万仞,山半有盘瓠石室……遥见一石,仍似狗形,蛮俗相传云是‘盘瓠’像也。”“武山”何处?盘瓠、辛女何在?千百年来,争讼不已。其实,有关盘瓠、辛女的古籍并非“史料”,多为神话传说,是少数古人某种民族观念或者情感倾向的一种表达,难以也无法考据确证。武溪镇境内而今存有的辛女峰、辛女溪、辛女岩、辛女祠、盘瓠庙、盘瓠洞,以及世代相传的古老传说,何尝又不可作为“盘瓠文化发祥地”的“佐证”呢?于是乎,人们纷纷将壁立千仞、气势雄伟的辛女峰当为传说中“武山”,金庸先生打此经过,也将此山作“铁掌峰”载入《射雕英雄传》。在这里,离奇怪异、神秘诡谲的盘瓠文化,足以将你拽回上古;扑朔迷离、似幻却真的自然人文景观,更让你恍如隔世。
直到十几年前的一天,考古队在武溪镇楠木洲史前遗址上,发现了千余件大口缸、盘、钵、罐等器物残片时,人们才知道,早在商周时期这里就已人丁兴旺、烟火遍地了。风水的独特与文化的积淀,赋予了这块神奇土地的灵性与智慧。这里人才辈出、代有名士,历史上不少骚客雅士慕名至此观光揽胜、吟诗作赋。世人赞为“李门双进士”的李乐、李栋兄弟,明嘉靖戊子科同中举人,又于乙未科、戊戌科分中进士,不仅是泸溪古代最早入朝为官的文人,也是本土历代文人中留下诗作最多的诗人。当代这里还出了一位《世界日报》总编、写下《日本不足惧》雄文、人称“龚大炮”的民国第一“狂人”龚德柏。就连清代著名的性灵派扛旗人袁枚也曾垂青武溪,他在《随园诗话·卷四》中写道:“余少时过江西泸溪,舟中把书吟咏。岸上儿童指曰:‘此学士船也。’余喜而成句,云:‘衣冠僧识江南客,翰墨儿呼学士舟。’后三十年,读无锡顾公奎光《赴辰州》诗云:‘村民久识泸溪令,笑指篷窗满几书。’两意相同,而俱成于‘泸溪’,亦奇。”遗憾的是,老袁直到终老也未成此行。
灵均旧迹今何在,屈子洲头古寨寻。
被谤还悲黎首苦,见疑不改故园心。
楚人掩涕歌为祭,骚客濒洲泪满襟。
五五端阳怜屈子,舟舟漫把粽筒沉。
——唐正鹏《七律·屈望村怀古》
因与屈子相关,由武溪镇溯沅水而上二十华里处,一面青山三面水、满江碧波绕沙洲的白沙屈望古村,在泸溪人心目中尤为神圣。
两千多年前的一个露稠秋残的日子,在宽阔的沅水江面上,一位腰悬长剑、身佩兰芷、看上去形容憔悴的老者,衣袂飘飘地立在船头。他来到了沅水岸边古称“枉渚”的小村子,当他看到连年战乱中身处焚溺、生计多艰的百姓时,掩涕拭泪,手持刀笔在随身带来的木牍上,颤颤抖抖地刻下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千古悲叹。当人们得知他就是心系邦国、情牵黎庶,却屡遭疏离流放的三闾大夫屈原时,纷纷围拢在他的身边,听这位愁肠百结的屈大夫讲述楚国的危势,诉说平生的孤凄与茕独、悲愤与无奈。当血色夕阳的余晖洒满江面之时,屈子便来到村前的沙洲上,怅望着阔远幽深缓缓东逝的江水,落魄与失意、悲愁与忧思一齐涌上心头,在彷徨与绝望中倍受煎熬。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屈子重新背起行囊,在村民们依依不舍的叮嘱和祝福里,踏上来时的渔舟,吟咏着“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消逝在人们模糊的视线里,遁入氤氲迷蒙的江烟水雾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风雨飘摇的楚国终为秦人攻陷。“美政”无施、万念俱灰的屈子在极度的悲愤中怀石投江、命陨汨罗,这一天就是“阴阳争死生分”的“五月端阳”。
当这条噩耗传至“枉渚”古村时,连同沅水下游的武溪和上游辰阳浦市的百姓们悲痛万分、肝肠寸断。大家不约而同地站在沅水岸边,凝望着波涛,用无声诉说这世道的溷浊与不公,以泪水表达对屈子的无尽哀思。从那时起,他们便把屈原小住过的“枉渚”更名为“屈望”村,把村前屈原到过的沙洲起名为“屈望洲”,还在隔江而望的山崖上建起了“屈子庙”“望屈亭”,寄托对屈子深沉的思念。
为了记住“五月初五”这个悲凄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人们刳木为舟,描以龙形,名曰“龙舟”,以箬叶、青棕、糯米为料,扎以角粽,备为祭品。一切停当后,他们手捧角粽齐聚沅水江皋,满脸肃穆的主祀身着玄衣黄裳,以苍老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诵诗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随即人们向江中抛掷角粽虔诚还祭。此时,爆竹、锣鼓声此起彼伏,一个个腰扎红带的壮汉一边奋力划着龙舟,一边歇斯底里齐声呼号,他们要去接回屈子的英灵。此俗两千多年来代代相传,绵联赓续。时至今日,泸溪百姓仍对龙舟竞渡情有独钟,每岁端阳,必操舟跃浪,乐此不疲,其神其精,早已深入骨髓。
每年皋兰被径斯路渐、江水湛湛上有枫的时节,屈子庙中香烟袅袅,经久不散。当地文人雅士也常聚于白沙古渡边那座典雅古朴、高耸入云的“涉江楼”,思屈论《骚》,溯古抚今,追寻着早已远去的弦歌与风雅,延续着从远古一路平平仄仄流淌而来的楚韵文脉。
看大江似练倚山城,古寺峙江东。
酒酣寻万寿,思今怀古,往事随风。
借问昔时商户,记取客谈中。
新旧且频替,往复无穷。
——唐正鹏《八声甘州·游浦市古镇》节选
“隐约有江声,从第四纪网纹红中的砍砸器,和石斧,石锛里敲出来。有盘,盆,壶,豆,罐的轻撞声,碎裂声。有古人赤脚走在江边的砂石上。人影幢幢。女人,捧着水波纹,蓝纹,绳文以及弦文的陶罐,晓汲。男人,扛着投兽的钗,网鱼的罟,又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张永中先生《拓印浦市》散文里这段文字,以其独特的方式梦幻般述说着上古浦市,以及这里与水相关的厚重文化。
全国历史文化名镇浦市古镇,既是一处万商云集的水绣商埠,更是一座逐水而居、面水而生的文化江城。自先秦至清末,留下过先秦屈原、唐代王昌龄、南宋朱熹、明代牛风、清代石达开、费道纯的足迹与诗篇,还孕育了辛亥革命元老、词人廖名缙,以及李源逢、张家晟、张志扬、汪奎、陈大诰、印佛痴等一大批名士文人,他们的著述与诗画曾名噪一时。
七年前的浦市下湾考古遗址发现,几近完美地诠释了这里文化底蕴厚重的深层原因:20层相对丰富且延续不断的文化堆积,将这里人类活动的历史拉伸到了78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200多个密集分布的祭祀灰坑,以宏大的远古祭祀场所,印证了成熟的生殖崇拜文化在这里早已形成;大量品类繁多的新石器时代遗物,昭显这里文化上承远古下接商周汉唐,浩浩汤汤,永续不绝;各类器物上的纹饰、图案暗含神秘密码,揭秘文化源头。当看到器物上的“太阳”“太阳兽”“神兽”“神鸟”“四鸟载日”“獠牙吐舌”等图饰时,你会在错愕惊讶之余,细致而深刻地体悟到:这里的远古先民在对天、地、太阳和鸟兽的顶礼膜拜中,孕育生长原始的宇宙观,也逐渐觉察到人与天地万物,乃至鬼神之间某种特定关系和关联,一种文明秩序和文化精神在这里正在缓缓形成。陶片上的“神兽”图,抽象化展示着远古先民“天圆地方”的天地宇宙观,恰与良渚文化遗址发掘的玉琮形制相吻合。在诸多的图饰里,尤以“四鸟载日”图案为奇,与四川省成都金沙遗址发掘的“四鸟绕日”金箔相比,更古拙更久远,其所暗含的文化密码,既是远古职官设置的一种象征,亦为《山海经》中“金乌负日”文化现象的远古源头,与中华文化精神中君明臣贤、包容谐和、追求光明、奋发向上的内涵高度契合。这一切似乎在告诉我们:浦市,一方孕育南国远古文明的沃土!
文由水而生,水因文而灵,沅水有如一条源远流长的文化清河,滋润和化育着生生不息的泸溪生民。头枕清河入梦,可荡心涤灵,更可洗尽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