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频

一

黄永玉先生欣赏弗兰兹·卡夫卡的一句话：“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他说：“我深爱这个世界，包括它的悲苦。” “一个人，有幽默感，最大的好处是，可帮助自己面对可恶的世事一笑了之。” 在苦难的岁月里，生活浸润着小号、竹箫、钢琴的旋律。在“丰富的贫穷”中，用笔、刻刀、颜料鞭挞假恶丑，追求真善美。不断地创造快乐，享受快乐，传递快乐，“在诗里过日子”。

画家田大年，除了画画，就是喝酒。早些年先生赠画一张，视为珍宝。后妻子身患重疾，看病需要钱，舍不得卖掉先生所赠之画。先生后来知道，很不高兴，给他写了一副对联：“醉里聪明；醒时糊涂。”

一次与乡人聊天，某先生被朋友坑骗，失了钱财，很是沮丧。先生安慰说：“你重情义帮助别人，没想到会亏欠自己。我送给你一副对联。”于是，铺纸挥毫写了：“上当当当不一样；喫亏亏亏都是福。”既幽默，又富含哲理。安慰了事主，教育了旁人。

“边城诗社”社长曾君武先生，是先生发小。一日来玉氏山房，两个老人回忆孩提趣事，谈论人物典故，源源滔滔，仿佛回到了童年。情到浓时，先生铺纸蘸墨，写下“二八佳人”相赠。两个“八零后”，都成了佳人。

2004年，先生八十岁，在湖南省博物馆举办“黄永玉八十艺展”。展序写道：“近年的画，请乡亲们指教！”开展那天，场合很大，先生忙着为拥有画册的观展者签名，习惯性含着大烟斗。服务的小姑娘，笑着上前提醒：“先生，展馆禁止抽烟哦。”先生取下大烟斗，笑着说：“我把空烟斗含在嘴里，可以不要回答很多七七八八的问题，让大家专心看画。”全场哄堂大笑。在90岁画展的展厅，先生被观众团团围住，他笑着说：“展画，不展我。我又老又丑，没有多大的看头，看画吧。”大家笑着鼓掌。

二

自陈师曾、丰子恺开始，漫画作为一个独立的画种，就包含着诙谐、幽默与讽刺。先生把他独到的思想，敏锐的观察，风趣的性格，融入了他的绘画，创作了《永玉六记》《大画水浒》画集，单幅《痒宴》《打牙祭》《小屋三间》《酒鬼画》及多幅自画像等大批经典的漫画。对人物、动物造型的夸张，特征的概括，要素的归纳，准确，鲜活，灵巧，生动，配上赋有哲理内涵、诙谐语言的题跋，既深刻，又幽默，图文相映成趣，给人以启迪和快乐。

《斗室的散步》里，画秦始皇与孟姜女，题：“世上写历史的永远是两个人。比如，秦始皇写一部，孟姜女写一部。”画母蝎子蝎，题：“别以为坏人一死历史就会翻新。”画台历，题：“你几时见过明天？”

《罐斋杂记》里，画各样的动物小品，从动物本身的视角和维度，把动物人格化，题跋短句，警句式的寓言，幽默，辛辣，内涵哲理，折射现实社会的人情世故，诠释人性，针砭时弊。《小老鼠》，“我丑，但我妈喜欢。”《喜鹊》，“报喜不嫌吵。”《山羊》，“胡子不能证明渊博，但可以增加威望。”

画《铁拐李》，题了一首诗：“葫芦里头藏妙药，背来背去劳肩膊。如果其中有仙丹，何不医好自己脚。”幽默的漫画，诙谐的诗句，耐人寻味。

1980年猴年和2023年兔年的生肖邮票，连续十三年的生肖挂历，每年十二幅动物小品，幅幅精彩，幽默，趣味，具有独特的艺术美感，充满欢喜，让人快乐。

先生的文学、雕塑也多见幽默。《比我老的老头》《吴世茫论坛》里很多文章，与友人通信，请柬，序文，笔尖之下，逸趣横生。文章、画稿投与报社，附言：“编辑大佬：‘肥佬张’文及画展作品奉上，请随意安排。”风趣，清雅。90岁开画展，请柬写道：“今年我九十岁了。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时在国家博物馆开个画展。大部分是近十年的作品，请你有空来看看。照老办法，开门就看。不剪彩，不演讲，不搞酒会，不搞研讨会。有一个月展期，时间长，哪个时候来都行。黄永玉敬约。”简单明了，味道纯正。万和堂、古椿书屋的自己的几尊塑像，《肥婆》《亚当》《夏娃》《千禧龙娃》《鼠》……充满诙谐，滑稽，一看就想笑。

三

2003年玉氏山房落成，先生回到凤凰过年。凤凰旅游一派兴旺，古城里十分热闹。先生兴致高，写了若干春联。大门一副应景联：“凤凰山水甲天下；五筸男人名堂多。”厨房门联：“所谓佳肴美味；其实百姓家常。”土地庙也写了一副小联：“调四季风雨；保一方平安。”整个院子一派喜气，既祥和，又艺术。

玉氏山房大厅的中央，竖立一兜硕大的阴沉木桩，外径足够三人合围，这个千万年的庞然大物，来自三峡江底。先生用红宣纸恭敬地书写了“历代文人先贤、黄氏列祖列宗之位”，贴在阴沉木粗大的树干上，算是神龛，似乎安放着先生的艺术灵魂，承载着先生对文化艺术的景仰和虔诚。

画壁两边，悬挂凤凰民间艺人聂方俊先生竹扎手绘的狮子头，一侧为绘好的作品，一侧为扎好的骨架，尽显传统工艺的精巧。在一个空间的四面墙壁。先生叫来家乡弟子刘鸿洲、田大年、毛光辉、肖振中、吴正义，由先生设计，五人共同绘制，分段完成，把凤凰古城沱江两岸的风光，绘成一幅环绕全景壁画，形象逼真，衔接巧妙，浑然一气，家乡的景象，故园的情怀，艺术的魅力，包揽其中。整个布置，文化，艺术，风趣，大俗大雅，至简至真。

塔楼下的大咖啡厅，布设了绘画、雕塑、摄影、书橱、乐器、音响和茶具，供友人聚会、聊天、听音乐、喝咖啡品茶，常常猥结蚁聚，场面热烈，先生应景取名为“聚蚁厅”。

大厅公卫间，装置立地式男便池。客人多时，偶有因急不慎者，外界撒落多余。先生不便言语，写了“请勿远射！”张贴其上，让人忍俊不禁，从此局面干爽洁净。每次吹哨，眼前就回放迭戈·弗兰、莫德里奇等足球名将的经典射门，在轻松中享受快乐。

某日，州县官员若干来访，其中某人出于热爱，不经意用手撩起对联细看。先生视而不言，取来纸笔，写了一句话：“屋内陈设如好女子，可看不可摸”，贴在对联旁边。大家心领神会，以后都作为规矩。

四

1996年，休德和夫人艾丽嘉女士随同先生来凤凰。临别前，先生选在古城南门外蒋志军家的小饭馆，设宴为休德夫妇践行。蒋家小饭馆是永丰桥上的一间小木楼，架在小河上，窗外可见南门坨老城区原始的民居。人走在楼板和板梯上，脚下楼板发出吱嘎吱嘎叫声。坐在小木椅子上，能清晰地听到楼板下哕哗哕哗的流淌。小饭馆无名无号，饭菜却是传统的凤凰口味，地道，纯正，材质好。休德夫妇吃得非常满意，赞不绝口。

席间，先生说：“这般美妙的地方，可口的饭菜，纯正的味道，实在该有个招牌，菜品才有主家的名分。”回到家里，第一件事，铺上纸，写了“大使饭店”：“店面虽小，接待了外交大使，大使都能满意，就叫‘大使饭店’吧。”便差人送了去。招牌一挂出，小饭店生意日渐旺象，后来门庭若市，食客要么提前预订，要么排队立等。先生每有外来客人，都在这里设宴。去时第一件事，一本正经地交待蒋掌柜，炒菜手脚要到堂，现金结账不赊欠，必须照实结账收银，既不准打折，也不准涨价，弄得店主、店员、客人满堂大笑，先生也笑。

1999年先生再回凤凰，去大使饭店请客吃饭。走到门前，一下愣住——“大使饭店”招牌不见了！掌柜也换了人。一问究竟，原来蒋掌柜的店子生意太好，天天人满为患，怕怠慢了客人，店子搬到了当街面一栋大楼房，把这里交由他小舅子杨再清经营，菜品样式，炒菜手艺，风格味道，一切照样。大家吃过，感觉如是。

回到夺翠楼，又议论此事，先生诡秘一笑：“我有办法。”取来纸笔，书上“本色”二字：“大使搬走了，本色还留在这里嘛！”真是绝了！大家满堂喝彩。接着，先生用小字补上“炸”“焖”“炖”“炒”“蒸”等烹饪手段。新招牌挂上，生意又红火起来了。

五

一天下午，先生近似神秘地对我说：廻龙阁有个叫“素”的咖啡馆，里头有世界上最好的咖啡，最好的雪茄。下午他请我们去喝咖啡。要我取来四尺宣纸，裁成斗方。先生用少许淡墨加入蓝色颜料，写了一个“素”字，落了款。“素，真好！给他们写作招牌。”等墨干透，叠好，装入信封。临出门，严肃交代我：“到了咖啡馆，先不要拿出来，等结好账再送，免得他们以为我以字抵咖啡钱，混咖啡喝。”到了咖啡馆，主客照常，直到结过账目，起身离开时，先生取出“素”字，赠与掌柜，皆大欢喜。掌柜叫吉夫，后来成了先生朋友。但每次去喝咖啡，照单付账，分厘不差。

2019年4月29日，先生最后一次回凤凰，早半个月嘱咐我“封锁”消息，不要透露给五叔黄永前。到时接了站，回到玉氏山房，烧好茶，在坪场上布设好茶局，坐定下来，舒一口气，笑着打通五叔电话：“老五啊。”那头：“哎，大哥，你好啊！”声音很大，旁边能听到兴奋。五叔那头一本正经，郑重其事，问寒问暖，问长问短，说这说那。先生这边忍俊不禁，只是笑。末了说：“老五啊，你过来喝茶吧。我在玉氏山房，烧好茶了，等你啊。哈哈哈——”手足之情全写在脸上。先生喜欢听五叔电话里亲切的问候，电话与见面不同，电话传递的是天遥地远思念的味道，见了面的亲热又是别样的感觉。九十多岁的老人，仍然这般孩子气和幽默感，“回到老屋，总以为自己还小……”

先生就是这般的幽默！他的幽默给世界带来美好，给我们带来快乐。先生虽远去了，快乐却永远留在世界，留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