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斌
在湘西的西北,有一条被挤到省界的河,从贾坝由南往北流到招头寨,在方坡钻进了地下,从火烧岩又冒出来,向西南直奔酉水。
这条流在“格村”下边的小河,叫皮渡河。
皮渡河从汨水洞涌出,在火岩冲刷出一条三十多里的峡谷。峡里溶洞密布,危崖耸峙,山高林密,沟深河窄,却也竹苞松茂。上世纪八十年代,剿匪题材影视潮涌,当地就势安了个乌龙山大峡谷的盛名,大兴旅游,除了一扒拉的洞,还以一河的竹招来各地猎奇探秘的客人。
太阳出来时,夹岸翠竹,郁郁葱葱。泛舟溪中,绿穹遮天,荫翳蔽日,着实让人畅快安逸。尤其酷暑季节,没了阳光的火辣,召唤得不少爱玩爱疯也爱美的年轻姑娘们来划船戏水,“忽闻榜人笑不止,芦边簌簌东风起”。
有风吹来,修竹摇曳,迎风招展。大风时,一蓬几十根竹子又会拥挤着摇荡,争先恐后的,吱嘎吱嘎。竹叶纷纷扬扬,在风中凌乱地翻飞,忽高忽低,天女散花般飘撒下来,铺得满河都是,好不闹热。
下雨了,他们是伞,淅沥沥地,竹叶被洗得油光发亮,像山寨里姑娘在河边用皂角荚洗过的头发。大雨落来,他们是囤水箱,没有半天的工夫,皮渡河水浑也懒得浑,全被桃竹过滤得亮锃锃透底清。河水暴涨时,他们防洪保坎,桀骜地顶着洪水,常给激流中的鱼虾一块安宁的洄水港湾。
无风无雨时,岸堤的桃竹也不摇摆,被风梳捋下来的泛黄的竹叶,旋着圈儿往地面掉,有时落到水面,在水下遮出一小块荫影,逗引水中的小鱼过来歇凉。
乌龙山的冬天,雪不大,像游客一般稀稀落落,飘到谷里都被竹叶顶起。雪帽盖得太厚时,竹枝伏得更低,时不时“哗沙”一声抖落,雪沫被掸到半空,扬起一团雪烟,好像在为林中鸟雀过年爆米花。
这里的竹不光好看,而且受用。这里的土家先民,苦于山险水恶,峡谷日照不足,阳春不好做,一直自叹是屙屎不长蛆的廊场。宝庆人见到沟里绵竹好生长,于是沿皮渡河边种竹数十里,建了个舀纸场,造纸的业绩不得而知,却成就了一条青翠的竹海峡沟。
峡谷里的当地人,不叫桃竹,要么叫绵竹,或叫蓬竹,或羊毛竹。以前,土家的篾匠除了编织晒簟、纠靶藤锚缆都不正眼看它们,现在基本就不用它了。“明溪鸭子卡撮谷,火岩笋子当得肉”,夸的正是当地的几样美食。桂塘坝上的稻田鸭美味为人推崇,卡撮坡的大米糯香好吃曾一度纳贡,但都不及火岩的绵竹笋脆鲜珍贵。每到“八月其获,十月陨箨”季节,会有村民扛着铁锄头,带着菜刀,到竹林中采挖“黄犊角”般的竹笋。采得满背篓,就背到河边刷洗干净,再拌竹叶或石灰水,大火猛燎,又漂,又滤,晒干。或直接和着腊猪脚熬烹,那味道叫一个鲜脆啊,不兑半斤包谷烧都愧于下筷。
皮渡河的桃竹也是性淡心虚且深具风骨,虽无钩无线也兀自佝成钓杆状,躬得那么谦虚客气,绷得张弛有度。峡谷的天被山崖挤成了缝,日照对所有的绿植都很吝啬。河两岸的竹,争抢着朝河中长,拼命向河对岸伸,沿河拱成了一个个硕大空旷的绿穹荫棚,让泛舟或垂钓的人留恋不舍。有来荡桨渡假的游人,将皮划艇或小画舫停在林子里,吃着点心,刨着手机,或坐或倚,贪婪地享受“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的悠闲时光。
桃竹一般是不开花的,开花结籽的竹子当年也就永生了。
湘西的楠竹水竹斑竹金竹等在谷雨前后都会抽笋,桃竹却在所有的竹笋都被尝遍后,才不情愿又怕被忘记似的,在荒月里遗世孑然地冒笋出来。植物在秋冬落叶时,桃竹却又迟到三月才会斢换陈叶慢慢焕新,看似总在拖季节后腿,又好像在刻意为秋冬的山林葆持色道,替绿水青山添色增辉。
每年的三月间,游客踏青都去赏花了。竹叶自知无人欣赏,呼应着艄公召客的牛角号“呜—哩—呜哩呜哩”,黯然随风飘落,满坪满坝,漫潭漫河的。人稀车少,门前偶尔有两只长尾巴雀,叽叽咕咕地挤在一堆互相逗弄,忽高忽低无忧地追逐,给落寞的竹林捎来了一股叫春的气息。
气候不好,景区服务部门除了收获换季的桃竹叶,都赚得一阵瞎忙。于是,他们总在无聊时,编排些他们翘首望客的土家山歌:
桃竹开花一条线,
去年望你到今年;
去年等你竹是笋,
今年等你竹叶黄;
不知等到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