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墙体烙印着时代的痕迹
残雪消融,瓦屋顶端再不见那年烟火
长河和码头悠悠讲述久远的故事
龟裂的石板街盛放着贾市昔年的繁华
文/图 方君才
梦的源头,都是从一场白雪开始。
在万山丛蔽的贾市街看雪,云头和积雪连在一起,很重,眼看就要落在水的上面,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会把水压碎。
这水,是贾市河的水,清澈见底,仿佛要把大山、码头和青石板街都拢在怀,倒映着世上另外一个自己。
曾几何时,藏匿在龙山县东南的贾市河跌跌撞撞,穿过深壑幽谷,由北而南逶迤十余华里,出境隆头,汇入酉水,承载着大山对世界的所有想象,浩浩荡荡奔向天际。因得水利之便,使得当地人天性便拥有搏击风浪的基因,一代一代闯沅陵、下常德,大江大河记录着他们持筹水上历史的荣光。在时间的水里,这一切,连同过往的风流,尽数湮没在茫茫大雪中。
贾市有两个世界。
一个是游离红尘中的集市,集市两旁挤满了酒肆、粉馆和杂货铺,门匾上悬挂着暗红的灯笼,三三两两的人围着火盆打纸牌,寒冬腊月,似乎有了一些过年的氛围。
一个是藏匿市井里的老街,老街在一家烧酒铺子的斜对面,要细细分辨,才发现窄窄的巷子被高大的现代建筑裹挟着,钢筋水泥的背后,全是陈年烟火的旧迹。
遇见老满,是去往贾市的途中,天上飘着雪,这让他原本就灰白的头发又蒙上一层淡薄的雪白。为了防滑,老满在橡胶鞋底系上了几绺稻草,他看起来有些清瘦,却精神抖擞地背着一壶桐油,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身后留下了一长串不太规则的足迹。
“老把式,去哪里?”摄影师兼司机的李一鸣停了车。
“回贾市,这该死的天气。”他笑了笑,“我叫老满,他们都这样叫我。”
“我们顺路,捎你一程。”我跳下车,将他的背笼放在后备箱。老满迟疑了一会,又从背笼取出油壶,紧紧搂在怀里,像是告诉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壶桐油啊,是里耶镇上的伙计佬儿给我的,屋里人腿烫伤了,要用桐油退凉哩。”
我和李一鸣互换一个了然的眼色,大雪天给老妻找药引子,这老头,表面一副拒人千里的寡淡和疏离,心里却藏着千山万水。
老满有些拘谨,偷偷瞄了一眼我们车里的相机和三脚架,又将视线移向窗外,“你们拍雪片去啊?”
“想去看一下,不晓得老街的瓦屋顶上还有雪不?”我们有些担心白跑一趟。
“大概有吧!出门前我看见瓦屋上有一些积雪,不厚。”老满明显不喜欢下雪天,一下转移了话题,“若是这里的桐树没败,桐花开了比雪还要美!”他描述,一到了春上天,贾市万万山河都是桐花,白晃晃的一片,小河涨了水,一排一排的油船就拖桐油来了,然后转运到保靖码头……这样的场景,如同宋代陈藻笔下“土宜辞荔了,村坞尽油桐”的诗句,让人有隐入田园的边界感。
老满的祖上是衡阳的,搬迁到贾市居住已逾五代,买地起屋盘儿育女靠的都是漫山遍野的油桐,“那些桐树啊,大的有一抱大,小的也有腿把子粗,前些年都砍作柴烧了。”他用手比划着,满脸的褶子夹杂着一些对世事变幻的无可奈何。到了贾市,打开车门,外面的冷空气直往身子扑。老满接过背笼,在空地上跺了一会儿脚,执意要给车费,双方推辞老半天,他只好扭头离去,说回家给我们煮腊肉吃。说罢,唱着山歌消失在老街尽头:
桐子开花朵大朵,
半夜醒来我嘛唱山歌。
娘佬儿问我唱什么,
没得媳妇儿困不着……
这首山歌后劲大,诙谐而风趣。但当踏入贾市街,细碎的霰粒打落在小青瓦上,那些叮咚作响的音符,让我们很快忘了那个快乐的老头。
李一鸣是贾市的熟客,但踏雪来此摄影却是平生第一次。只可惜,贾市地处龙山县南部的低洼地带,四周高山形成屏障,屋顶的雪坐不住,拍不了雪片,这未免不了让人生出一些遗憾。也许,不完美才是艺术最完美的表达,这样的暗沉天气酿制的灰色调子,似乎更适合行走以及了解一个地方背后的故事。
贾市因明朝开国将领常遇春后人避乱,改贾姓隐居于此而得名,当地至今仍保留“常贾不通婚”的习俗。数百年来,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四通八达的水运交通,使得这里一跃成为湘鄂渝边区重要的中转码头,木船商运和桐油关税造就了一大批大贾巨商,贾市街一时商贾云集、冠盖络绎;因得大山屏障,贾市又是湘西囤积粮草、养兵蓄锐之地:太平天国石达开部队在此扎营,1934年红二方面军在此驻留,国民党198师、江防队、海三团在此设防,1949年解放军一四一师四二二团三营的营部也设立在这里……
风云际会,留下传奇。
比起周边古镇老村,贾市名不经传。它不如里耶古镇因秦简而闻名于世,也比不上惹巴拉景区桥通三寨的万种风情,但却有一条保存较好的河街,讲述过往岁月的兴衰。
贾市街沿河而建,分为上街、中街和下街,各个街巷林立的明清建筑,古朴厚重,风格迥异,有的是传统的土家族吊脚楼,有的是四合院,有的是天井式住宅……飘檐映雪,翘角孤云。所有建筑中,又以上街蔡家、欧家,中街周家,下街高家和郑家的大屋显得雄伟,一砖一瓦,充满历史气息。
从下街到中街,走了差不多五六百米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更多被情绪左右了的除了凉到骨头里的天气,还有清冷的长街以及凋敝的大屋。当年的进士府邸、商贾大院人去楼空,生锈的铁锁,锁住往事。一路上,我只看见三户人家半掩大门,一户的男主人在织渔网,他穿得极少,也不修边幅,但谈吐甚是温雅,让人如沐春风;一户的男主人在整背笼系,见我们同他攀谈,转身就去了屋内端一簸箕柑橘,硬塞在我们手中;另一户是一个年轻的外嫁女子带着女儿到贾市街小住,原因是父亲去世不久,要陪伴母亲,而母亲早早地就到集市打牌消遣时光去了。她的女儿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很活泼,蹦蹦跳跳地,跟在我们身后,有时走进一幢掉了窗牖的大院,有时穿过门前屋后两头破败了的楼阁。穿堂风“嗖嗖”吹着,女孩儿也不怕冷,小手在残墙上捏了一团雪,笑嘻嘻地跟我们说着山那边的幼儿园,那里有许多天真可爱的小朋友,不像贾市街,只有外婆。
这样的小场景,让人双目发涩,却构成了贾市街最暖的色调。
李一鸣举着稳定器,一路拍摄,连老墙缝隙里的苔藓都不放过,相较他的气定神闲,我对这街道滋生的感伤似乎有些多余。
都说老房子是有呼吸的,但老房子载不动那么多愁,如同眼皮半阖的老人,坐在街沿,欲说还休。当通向外界的航运逐渐失去原有功能,作为湘西大山重要的桐油集散地,贾市风光不再,被遗忘,被抛弃,被冷落,在行程匆匆的世界,黯然退出历史的舞台。当年居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和后来居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去向差不多,先前的人去了大城市,后来的人也去了大城市,他们顺着这条河流出发,谋生,谋爱,再也不回来。
贾市码头曾是贾市街最繁华的地方,那年周家的“保和隆”门前人头攒动,撑船的船工吼着号子,背脚的苦力掮着油桶挥汗如雨……如今再无一艘船肯来,只剩三两株苦楝和老柳站在岸汀,萧瑟无边。连接码头和街道的有一座石桥,桥墩爬满青藤,桥名“问津”,是为打听渡口,也有求索问道之意,这样的名字充满书香气,老渡却无人问津。
过了码头,地势缓了下来,因为是冬天,河水有些瘦,附近的浅滩散落着零星的残雪,泾渭分明地隔开了上街的民居和良田沃土。不远处有妇人“喔哩、喔哩”地喊着狗子。屋前舍后也有成群的山鸡在觅食,“咯咯咯”地叫着,给贾市街平添些许烟火色。
老满站在一幢青瓦房的旁边招着手,他邀我们进屋烤火,火坑燃烧着一炉柴,一大炕腊肉“滋滋”地往下滴油。他的老伴坐在藤椅上,搭着一床烤火被,屋内弥漫着桐油和草药的气味。
“她大我三岁,姓杨,是你们大河那边的人。”老满怜爱地看着他的女人,“儿女各自成家,都到城里买了屋,接她享福她不去,守着我有什么盼头。”
杨姨头上裹着青丝帕,身穿老式对襟棉袄,眉眼里都是慈祥的笑,“老公公哪都好,就是嘴巴啰嗦,跟打机关枪似的。”她转头望向老满,“还不摆菜,和佬佬喝两口。”
因为事先没有准备,空手空脚上了门,我和李一鸣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面红耳赤地,有些下不了台。
“上门是客,莫嫌菜贱。”老满拉着我们坐下,麻利地将一口铁锅架在三脚上,倒了两样菜在锅里,一样是猪脚,一样是腊肉。然后给杨姨盛饭,夹了两坨猪脚,看见有辣椒,他又起身拿汤碗将猪脚洗了,重新端给杨姨。
屋外呼呼地刮着河风,但老满家是东西朝向,风不容易吹进来,屋内温暖如春。
李一鸣要开车,陪酒的任务便落在我的身上。酒是老满到集镇打的头锅烧,没摆上两个月,酒还没醒,度数高,辣喉咙,但闻着味道却是极香的。老满不慌不忙地用筷子头奠了三下,举起酒碗,“佬佬,喝一口?”说罢,便顺着碗沿喝了一大口,蹙着眉,“嘶”地往回吸了一口气,似乎人生所有的苦难都在这一瞬间得到释然。
“她长得乖,铜盆大脸,白白净净。”老满也不看人,自顾地说。杨姨在老满的心里美了一辈子,两人是在山上打桐子时认识的,先前的老满不太会说话,只会划着船,一天一趟,去保靖大河那边看她。
老满嘿嘿地笑,“手都起茧了,划了一年的船。”
正是寒露,半红半青的油桐果挂满树梢,老满架着一艘大船去保靖大河迎娶他的新娘。在老满的记忆里,那船比油船要美丽,唢呐客鼓起腮帮吹《娘送女》,从保靖隆头过龙山隆头横趟酉水河,再逆贾市河上行。嫁奁不多,很沉,两床西兰卡普、两口箱子、一架缝纫机,还有一对装满粮食的对柜,这是娘家最大的心意,木船吃水,但架不住人多,大家轮流撑船,十来里水路,竹篙撑到弯,月落星沉迎亲船才靠了岸。
“码头两旁窜出无数身着对襟衣的后生,斜拿着竹竿,‘噼里啪啦’放着鞭炮,好不闹热!”老满用手数数,“一晃五十多年了,那场面,就像在眼前。我是丁亥年生的人,今年76她79,明年我77她80,也不晓得我俩还能数到几根手指头?”
老满和杨姨没生孩子,他却视同己出,将杨姨带来的一双儿女养大。她惊艳了他大半生,让他从此,看山是她,看水是她,世间万物,姹紫嫣红,这一生,他的眼里只装得下她一个女人。
“不是儿女不孝顺,而是我们舍不得这个地方,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我们吵架在这里,相好在这里,哪里都不去。”老满的话明显比酒要多,他起身还要给我斟酒,我摆了摆手说不敢喝了。
酒足饭饱,我和李一鸣各掏了两百元钱偷偷放在碗柜上,结果被杨姨发现,老满拿着钱追了好远,自然没追上,长长的街巷传来他的呼唤声,像在喊着自家的孩子。
油桐树繁荣了许许多多像贾市一样的小镇,也让许许多多像贾市一样的小镇又重归于平静。上世纪70年代,环氧树脂的飞速发展,取代了桐油地位;90年代初,随着保靖洪油厂关闭,桐油成为昔日黄花,也成了老满那一代贾市人的梦。2015年,贾市乡、里耶镇成建制合并设立里耶镇,世上再无贾市乡,和当初漫山遍野的油桐树一样,后来都变成了时代的灰。
也许,在所有的码头老街中,贾市街不过沧海一粟,但它也应该是保留传统和人情味的地方。老街织渔网的人,整背笼系的人,陪外婆小住的母女,还有老满和杨姨,我没听见他们对贾市街或者对某一个人说出过一个爱字,但他们却能让人心软得像蒸笼里刚出锅的馒头,摁一下,便是一个浅浅的窝……
离开贾市街,我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见当年的老满,坐在贾市码头等他的新娘,等那个眼睛仿佛时时在笑的女人,这一等,就让大雪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