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非

废墟就在我们的身边，我们从来不曾远离过。

然而在废墟面前，我们高昂的头颅似乎再也低不下去，匆忙的脚步好像再也慢不下来。藤萝密蔓里，乱石攒簇中，断垣残壁间，废墟瞪大一双惊诧不解的冷眼，疑惑地瞅着我们来来往往。我们的后背时不时地涌起一阵阵的抽搐和麻凉，我们的元神在木然置之中开始了渗漏。

其实，每一次从废墟旁走过，都是上苍赐予我们的无限福缘；每一次在废墟边凝眸谛听，都是我们灵魂接受沐日浴月的洗礼；每一次在废墟上徘徊沉思，都是一次希望的萌生和能量的聚变。

如果不是废墟上遗留的大小不一凹陷起伏的祭祀坑，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知晓，我们的远祖是在电闪雷鸣惊涛骇浪中摆脱恐惧获得繁衍生息的勇气和力量；如果不是废墟里陈陈相因形形色色的各种动物骨骼和植物种子，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我们的先辈是历经了无数次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的磨难后才觅寻到天人合一的生存之道；如果不是废墟中隐藏着惊世骇俗的陶罐瓷片和青铜古器，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熟识，人类文明是在熬过创剧痛深的大浪淘沙炉火淬炼才得以绵延兴盛。

何须质疑？几乎所有人类都是在废墟尘土飞扬中滚爬摔打逐渐褪去稚气走上食物链金字塔之巅，几乎任何文明都是踏着废墟上空烟煴的音律而崛起跃进。

废墟是什么？废墟是一次次失败的堆积残留，是灾难毁灭的残渣碎片，是狂欢堕落的野坟荒冢，是极度辉煌凋零后的残红败叶，是既往文明燃烧的遗骸灰烬，是新的飞跃和期待的母体港湾。

废墟上日夜流淌着一条长河──一条永不干涸的由血汗与泪水汇流而成的长河；废墟上时刻嘹亮着一曲大歌──一曲以明月抚琴清风吟唱的穿越古今激荡灵魂的大歌。

废墟之上到处张贴着善意提醒，无微不至地传导着风险警示，恰如其分地发出诚恳忠告。废墟令人反思，给人启悟，催发新生。

废墟之下并不寂寥，有数不胜数的精灵和圣灵在那里厮守，在那里瞭望。废墟的终极意义是时刻准备着新的出发，喻示着新的希望。废墟之所以还保存着最初的姿态，就是因为要守护好曾经奋斗者的最后尊严；废墟之所以还没有最终消融殆尽，那是因为复兴之火仍在熊熊燃烧；废墟之所以还隆起一道道雄健的脊梁，全是因为踌躇满志的探索者可以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获得灵感和能量。

我悲叹那些狭隘无知冷血麻木的人。你再忙碌、再浅薄、再淡漠，你也有必要谙悉，废墟里有你祖宗的呻吟、幽怨、雄壮、奇迹、告诫和遗训。一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样子，一袭油头粉面玩世不恭的派头，从废墟走过，你就不觉得心虚愧疚吗？快低下你高昂的头颅吧，因为废墟里就埋葬着无数高昂的头颅，毕竟废墟里有你从何而来的痕迹。

我厌恶那些装腔作势自命不凡的人。废墟是先人独一无二的原始留存，是镂骨铭心的历史记忆。不管它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沉淀很深也好，印记微末也罢，它都是天地间最完美最独特的风景。任何篡改、嫁接、猜测、臆断、捏造、补充……诸如此类的多此一举，皆是对祖辈对历史莫大的践踏玷污。一个对废墟毫无虔诚膜拜之心的人，无一不是对祖宗的可耻背叛。任何一个有非分之想的人，千万别在废墟上舒啸赋诗，装模作样指划。废墟历来拒绝华而不实的伪君子。

我睥睨那些包藏祸心别有图谋的人。废墟到了今天，仿佛有了一种特别的价值，仿佛一下笼罩了一层耀眼的光环。挡不住泥沙俱下，废墟一旦被势利染色，被虚妄浸透，废墟的壮丽可能倏忽间会变得黯然失色，废墟的崇高可能会倏地跌落到低谷。如若这样，废墟真的成了梦魇，成了枷锁。

废墟就是废墟。废墟就该有废墟的样子。废墟不是拿来利用的，不是用来消遣的，不是用来粉饰的。废墟可以是失败者的基地，但不能沦落为投机者的阵营；废墟本来是奋斗者的故地，但不应该异化为逍遥者的乐园；废墟也许是探索者的战地，但决不能改装成暴发户的豪庭。废墟不是咿咿呀呀群魔乱舞的舞台，也不是巧取豪夺日升月恒的渊薮，更不是捞取资本扶摇直上的捷径。

废墟在皈附大地之前早已融入了古人绵绵不尽的智慧和参悟。再荒凉如戈壁的废墟在圣贤眼里都是跳跃的音符和灵敏的风铃。李白从废墟中看到了“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杜甫从废墟里感触了“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王安石从废墟上感受了“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苏轼在废墟边体验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杜牧在废墟间领悟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而我们又感悟了什么呢？我们又该怎样呢？我们听到了废墟的心跳么？我们触摸了废墟的颤栗么？我们懂得了废墟的渴望么？

废墟一头连着昨日的晚霞，一头缀着明天的朝阳。废墟里蕴涵着以往的激昂和悲壮，一样深藏着生命密码和文明基因。前人无怨无悔在探索的崎岖道上因精疲力竭而留下了废墟，只有后人前赴后继在废墟上拾起前进大旗攀登了高峰，废墟的大美才能灿烂绽放。

废墟是前人留给后人的巨大财富。没有废墟，何来传承？没有废墟，何来精髓？没有废墟，何来辉煌?

废墟只有抗拒了喧嚣的诱惑才会焕发宁静的妩媚，废墟只有激发了人们的幽思才能显得分外丰腴。

废墟之上，香火缭绕，正在祭拜祈祷；废墟之上，鼓瑟吹笙，正在召唤潇洒出尘的智者，正在呼唤乘风破浪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