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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幽丨春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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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幽

早春一日,我跟一众弄文的男女上花垣,无疑要撞上一幅别样风景。

矮寨大桥将我们送到峡谷北岸,即进入花垣县地界。台地上,缓起缓落的小丘小岭聚着一簇簇灌木,灌木丛一树一树粉嫩的野樱花四处洇开,坡的缓面和脚下,金黄的油菜花依地就势一绺一绺、一团一团静谧而热烈地开着。猝不及防,海拔868米高的尖岩山扑入眼帘,这座矗立于宽坪宽坝如同巨型毛笔的尖岩山,自古被赋予“文笔峰”的雅称,其独特的风韵引来无数文人吟诗作画,最有名的是西晋一位叫左思的留下“尖山似笔,倒写青天一张纸”的绝妙上联。直到2004年,湘西籍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受邀对了“酉水如镜,顺流碧海两婵娟”的下联,尖岩山方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有网友因此在网上广征下联,入选佳联被刻在石碑上,石碑安放于不远处翠翠和大黄狗留守的边城茶峒清水江畔,供翠翠诵念打发等待二佬的寂寞日子,也供游人吟哦,想象偏居一隅的花垣竟如此诗意。

初春的太阳从尖岩山后照过来,这一片开着雪白花朵的金秋梨园和那一片开满粉紫色花朵的黄桃园,这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和那一片嫣红的玫瑰,被倾泻下来的阳光爱抚着,尖岩山四周的色彩有了变化,光与影将宽坪宽坝的深浅远近营造得更加清新明媚,近处远处,一座座农舍掩映在梨花和桃花中,暖阳里,一种淡淡的香甜弥散开来,这是春天土地的气息,是花垣的气息。

第二天上午登上曾经矿洞遍布的老王寨,也看到同样景象闻到同样气息。老王寨山体高峻庞大,丰富的铅锌储量遭到过度开采,惨不忍睹的情状成为回忆,举目望去,山坡开着粉红粉紫花朵的野樱花树已然成林,粉红粉紫洇染满坡满岭,与之伴生的巴茅、野葛藤和牵牛花等,晕染出不同色调的新绿覆盖着山体,山峰与蓝天相接处,几片薄云怡然游动,山坡沉静,从骨髓里呈现出松弛。不忍打扰静养的老王寨,便默默站在山腰矿山地质博物馆观景台眺望远山,层层远山起伏涌动,在阳光下呈现深深浅浅的黛色,然后逶迤消隐在天际。山腰山脚,油菜花见缝插针开在地角田边甚至屋舍旁,桃树梨树同样是显眼包,热热闹闹地开着花。知情人透露,这些烂漫的油菜花地,曾经是随意抛撒的矿渣乱石,整治矿山,这何尝不是一场战役?先平整,再覆盖上专用的隔离薄膜,然后在薄膜上覆盖一定深度的土层,人们怀着自我救赎的虔诚,使得大伤元气的老王寨恢复了生机。为铭记伤痛,警醒后人,如今半山腰建起一座矿山地质博物馆,博物馆墙上展出的一幅幅照片让人触目惊心,其中,一座山谷流动着银白的铅锌矿渣,山谷犹如一条冰冻的河。近前,一棵正处幼年的树木大半身埋在矿渣里,光秃干枯的枝杈有向上挣扎过的痕迹。摄影人拍这幅照片的心情,也许跟我现在一样,仿佛看到一个人类幼儿正遭受着灭顶之灾,除了揪心,更多是悲悯。

在矿山博物馆还看到了猫儿乡洞里村不堪的过往:这里曾经被开掘了大大小小近200个矿洞,近200座堆放矿石的坪坝破坏着古老村寨的风貌和人们生活的秩序,曾经处在青山绿水间的古老苗寨被烟尘围绕,山体千疮百孔,晾晒的衣服落满尘土,路面积满尘灰,村民好多年没穿过干净的鞋子。

可当我们来到洞里村时,竟怀疑走错了地方。生机勃勃的树木花草簇拥着宽敞洁净的入村路,我们走进一座青山环绕、稻田芊芊的苗寨。入户的巷道,干净平整,开着这个季节该开的花,每户院落整洁清爽,花草葳蕤。溪流洗净了铅华,恢复了清澈的容颜和轻盈的身姿,清新气息四处弥漫,一切生物,仿佛都在遵守着节令秩序。村干部告知,村里覆土覆绿的土地有500多亩,其中有200多亩种上了桑树、女贞、杜仲。苗乡有种桑养蚕的传统,桑树对土壤的适应性较强,能较好地加速绿化,蚕丝市场需求量大。桑葚成熟季节,游客前来观光采摘,于是兴起了农家乐。自古,人们养蚕用蚕丝编织美好生活,而洞里村人种桑养蚕为的是一点一点治疗受伤的土地和家园。我们来到村里一个叫土地坪的山湾,这里建有1600多平方米的蚕房,蚕房已连续二三年养育无数勤劳可爱的蚕宝宝,收获了价值不菲的蚕丝。蚕房前便是大片桑园。新枝已然萌动,在我近前,一棵被修剪过的桑树根部,一芽强壮的嫩枝正探出头来,我欣喜地蹲下用手机拍下它可爱的模样。接着,大家发现这里那里萌动着星星点点的新枝,作家们脸上满是欣喜和笑意,无疑,是为洞里村人自我救赎有了希望而由衷地笑。

笑,是解药,驱散了洞里村不堪的过往留在我们心里的阴霾。

而小说家陈夏雨说,巴傩山的茶,是他的解药。

大家等不及品尝巴傩山的茶,组织者便将行程提前一天。巴傩山离花垣县城有点远,一个多小时车程的乡道曲里拐弯。年近七十的麻兴刚执意回巴傩山带领村民种茶,让人心生感动。他是开矿富起来的少数人中的一员,矿洞关停后,他凭着以前积累的产业完全可以在城市过舒服的生活。而他却在2018年带着老伴和两个儿媳回到偏远险峻的巴傩山,由矿老板变成茶农。

小中巴司机在巴傩山脚卸下我们,接人的是二三皮卡车。我搭乘的皮卡车司机是麻兴刚的小儿媳杨芬,女孩除长得好看,车技也了得,但逼仄陡峻的路,让坐副驾位置的我心一直悬在嗓子眼。麻兴刚老家麻拉村建在海拔700多米高的一块小台地上,车过寨子便拐上盘旋在茶山机耕道。茶园建在一只形似巨大陀螺的山坡阳面,左右各有一堵布满灌木的山崖,山崖将茶园轻轻托起。栽种着一行行茶树的茶地,小块小块依坡就势呈梯级朝上叠加,最后攀升成3000多亩的茶园,巴傩山茶就长在古代茶圣陆羽总结的“好茶生在阳崖阴岭”的环境里。从下到上,茶树高低不同,栽种的年份不同,茶山下缘的已经到了丰采期,一些背着竹篓的村民在茶垅慢慢移动,翘起兰花指将刚萌出的密密麻麻的一芽一叶轻轻捻起。

皮卡车在机耕道不知转折过多少“之”字,到山顶了。

这支巨型陀螺在海拔980多米高的顶上,收拢成一张茶台的样子。立在茶台,平视西南向,我搜寻着因春天开满映山红而闻名的梳子山。映山红还没开花,浮现在那里的一线灰白成了坐标,杨芬美女介绍,在梳子山巅缠绕的那条灰白公路连接着贵州省松桃县的盘石镇和我们所在的湖南花垣县民乐镇。梳子山巍峨挺拔,阳面属湖南,阴面属贵州,山脉向南延伸一程后,一峰突然猛长,海拔到了1000多米,这便是巴傩山。巴傩山山脉朝麻拉村拐过来,即结下了茶园这支巨大的翠色陀螺。杨芬说,选在高海拔的巴傩山种茶是她公公的执念,因为巴傩山一年四季云雾缭绕,阳光雨露充足,天地精华可以给足茶叶的养分。还因矿洞关停,没有一技之长的村民找不到挣钱的门路,她公公一心想带领村民把巴傩山变成金山银山。我们因提前一天到的巴傩山,赴隔壁湖北恩施州考察的麻兴刚来不及赶回,错过见面。但我们在茶园里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心血,看到了巴傩山金山银山的美好前景。在麻兴刚建在村前悬崖上的木质吊脚楼,我们品尝到了饱吸天地精华的巴傩山有机茶独特的香味。品茶的仪式感十足,作家们在一张拙朴的原木茶桌前坐开,麻兴刚两个好看又能干的儿媳已经在玻璃杯放上茶叶,然后慢慢注上75度左右的开水,并轻轻提醒是山泉水。注半杯水,歇下来,待茶叶在水中慢慢绽开,再续水。顿时,一张张雀儿嘴在茶杯里叽叽喳喳,东啄西啄,欢腾一阵后,然后簇拥杯底,碧绿的茶汤就酿成了,祖母绿般的香气袅袅升起,弄得满室茶香。大家迫不及待将杯沿喂近嘴边,鼻翼微张微合,眼神虚幻起来,就在这时,小说家陈夏雨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巴傩山茶是我的解药啊!我抛开了喧嚣的执念,隔绝尘世,只留云雾在身,和茶香一起在巴傩山沉浮,想成仙。”

茶是解药,引起一片“嗯、嗯、嗯”的附和声。

再品,再回味,大家眼神似乎亮闪了,神气越发的清爽了。

吊脚楼下是一绺一绺的茶园,刚采过的茶树,似乎正调整着身子准备迎接巴傩山丰厚的砾石和雨露星辰的滋养,然后以茶芽的形式滋养麻拉村人。在花垣见到最多的除人工种植的油菜花及桃花梨花,便是野樱花了。度娘说,野樱花树一般生长在海拔500至1500米的山地,喜阳喜光,喜欢肥沃的砾石沙土。茶树也是。

野樱花和茶树新绿给僻远的巴傩山带来了春的讯息,而我们已经来到春的深处。


作者:熊幽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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