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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龙丨下湾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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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市下湾

下湾考古遗址

下湾考古遗址螺壳堆积层

文/ 黄海龙 图/邓和生

去的时候正是黄昏,如血残阳斜斜地照着这片台地,照着波光潋滟的沅水,远山青黛、岚雾轻笼;近处房舍静止在袅袅炊烟里,一片宁静祥和。

这是沅水西岸的一处台地,在泸溪县浦市镇下湾处。因附近房舍、公路、堤坝的修建,使它显得如此逼仄,被挤压在现代文明偏远的角落里,可谁能想到,它是现代文明的一个源头呢?沅水滔滔,大浪淘沙,湮没了过往的一切,那些奔跑的足迹、火堆旁的舞蹈、鸟兽的骨殖,都深埋在地层深处,恍若历史的烟云。

一滴水从岩畔滴落,发出清脆的声音,直抵大地的内心。寂静,寂静,这样沉睡千年,在那遥迢的梦里,青苔悠远了时光。

四野苍茫,沅水悠悠。台地上长满了茵茵青草,在风中微微拂动……如果不是一旁的标牌提示,我还真不知道,这里是一处文化遗址。它和山野之地的其他普通地块一样,一如乡野老农一样平凡质朴、毫不起眼。谁能看出,这里隐藏着远古先民筚路蓝缕、播植文明的坚实足迹;这里演绎着万物并作、和谐共生的自然法则;这里流露出天人合一、追求美好的坚定信念。

时光在2017年的一天洞开,这里流出的就是7800年的光阴。

7800年以前,沅水岸边是怎样一幅光景呢?远古先民是一直生活在这里,或是从哪里迁徙而来的?总之,沅水用它宽阔的胸怀包容了他、接纳了他、考验了他,也成就了他。

人们常说,吃穿住行是人间四大事,而“吃”是排在第一位的,有了吃便有了生存的最基本条件。远古先民在寻找吃的路上,又历经了怎样的千辛万苦、艰难万险?是否在与猛兽争夺食物之时,葬身猛兽之口;是否在森林中采食青果之际,而毒倒在那片丛林深处;抑或是在寻找食物途中误入猛兽藏身的山洞,于一片惨烈的嘶喊声里最终归于寂灭?幸运的是远古先民找到了沅水,她像母亲一样给予远古先民以庇护、以滋养、以濡泽,最终成为他们的精神家园和灵魂休栖地。

下湾遗址那一层一层的螺壳是远古先民生活的记忆,也是时光的记忆。我凝视着密密麻麻的螺壳,它在一层又一层泥沙的湮覆下,像一本巨大的书本,闪烁着历史的幽光,等待人们来阅读。远古先民又是怎样从茹毛饮血过渡到吃上第一颗熟螺的,那是有着怎样的因缘际会?或许,他们是从雷火焚烧过的丛林间,从那些被烧死的野兽尸体中第一次尝到熟食的美味而觉悟的?从此开启熟食生活的崭新篇章。他们又是怎样从伏饮生水过渡到喝上一口热汤的?我看着眼前那些黑的、褐的、白的器物,那里有高领罐、曲领罐、敞口罐、双耳罐,我想,这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我无法解读它的成因与缘起。随手捡起一块碎陶片,我想与远古先民隔空对话,问询远古的生活、他们的艰辛。

他们又是怎样从穿树皮、披草叶过渡到裹兽皮的呢?一颗骨针静止在时光的暗影里,目光穿越针孔,我似乎看到一位远古的老母亲正坐在一棵高大的树荫下,一针一线缝制兽皮,为儿女遮风挡雨、避暑御寒。展览馆里展出了许多石器,它们都来自下湾,有石凿、石铲、石刀、石锥、石环等等,其中以石斧居多,沉淀着时光的烙印与风霜的苍颜。一件件石器在远古先民布满厚茧的大手的摩挲和打磨下,被制作了出来。然后他们手握这些粗糙的器物,奔逐在原始丛林,去追捉、敲打、掏抠、切割野兽的皮肉,吆喝声响彻了林莽,脚步声遍布山岗。

——那里,充满着激情与野性、粗狂与豪迈。

我的脑海无法还原远古先民的真实生活,只能站在这废墟的深处痴痴地想。一个人的成长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更何况人类的进化演变?

——那里,该凝聚着带血的结痂,以及深入灵魂的痛楚。

当远古先民第一次拿起石器,他们就走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灰坑,竟然有两百多个,密布在河岸的台地上,像一只只神秘的眼。

——它们要告诉我们什么?

这些灰坑当与远古祭祀活动有关。那么,第一次的祭祀是在什么背景下产生的呢?那又是一幅怎样的场景?是在族人被江边突发洪水冲走,而孤立无助的情况下?还是在瘟疫大肆横行,族人们只能跪地叩天、呼天抢地的时候?我看过毛古斯的演出,当人们手持长矛、身披茅草,满场跳动、哟嗬呼号的时候,我感觉他们身上有远古先民的影子,远古与今天在叠影。曾经的远古先民是否也像今天跳毛古斯的人们一样,围着灰坑熊熊的烈火起舞,在跳跃的火光里唱着神奇的歌调。那里,唱出了他们对生命的敬畏、对天地的虔诚、对万物的膜拜,从而祛除自身的怯懦,获得一种神的力量。灰坑的壁、底均有明显加工痕迹,形制规整,坑内还有石制品、陶器,以及少量动物遗骸,这些都是远古文明的烙印。

河流是文明的母体。下湾近旁的沅水,是湖南省第二大水系,穿越泸溪境内四十余公里,它从远古时代一路曲曲弯弯、平平仄仄流淌到今天。这条神秘神奇的母亲河,赋予了泸溪地域文化丰厚的底蕴和独有的特质。这也难怪,远古的沅水并不像现在这样浩浩汤汤、宽阔平缓、波光潋滟。远古时代沅水一带,应该是山高林密、怪石嶙峋、烟云瘴雨、惊涛拍岸……

汉朝时候,伏波将军马援征蛮,走沅水、武水水道,一度受阻于壶头山,进退维谷,面对兵士死于瘟疫蔓延、自身染瘴患病的状况,他对天悲歌:“滔滔武溪一何深……鸟不敢度,兽不敢临,嗟哉 !”当地人称,沅水有一百二十八处险滩,其中最险的青浪滩就在壶头山伏波庙的对面。沅水既滋养、护佑着远古先民,同时也考量、磨砺着远古先民。面对神秘的雷电冰雹、戾气瘴烟,惊悚的山崩地裂、滔天洪水,以及无法逃避的瘟疫横行、生老病死等等,他们在呼唤生命的同时,也祈盼也祈求神秘神奇的自然,佑护他们及子孙后代生命。于是,他们一代代承传、一次次跪倒在自然的面前,并以恢弘繁复阵仗对自然之神顶礼膜拜,这也许就是祭祀仪式的缘起、巫傩文化的源头。战国时期,楚国三闾大夫屈原被流放至沅水,他醉倒在当地的乡风民情里,在巫傩文化的熏染中,写下了《山鬼》《渔夫》《涉江》等大量的诗章,他的诗章思想瑰丽、辞藻艳耀,更可在他的诗章里找到巫傩文化的奇异、浪漫和绚烂的影子。

当远古先民在篝火边跳起朴拙、粗犷的原始歌舞,当浑浑沌沌的呼号声响成一片,神人鬼搅浑一气,远古先民在祈求和祷告中展现出一股蛮赫的精神狂潮,获得了战胜自然、改造自然的信心与力量,更获得了新生。

远古先民总是以仪式化、图腾化的形式阐释生命、优化生命和超越生命,展示生命与文化的神秘意象。

下湾遗址出土的器物足可证明:那些古代器物图像化纹饰是下湾遗址陶器一个显著特征,纹饰暗含着丰富、神奇、神秘的文化信息。“太阳”“太阳兽”“神兽”“神鸟”“四鸟载日”“獠牙吐舌”等,在出土陶器中最为常见,这些纹饰古怪、线条朴拙、色彩古旧的图像,究竟喻含着怎样的文化信息呢?这些器物、纹饰与远古先民的生活息息相关,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它们是远古先民生活环境、生活细节最直接最直观的反映。这里,暗含着一种原始的图腾崇拜、一种原始的宇宙观,体现着一种文明秩序或者文化精神。专家考证认为,下湾遗址发掘的陶片上的“神兽”图中,“圆圈”代表“天”,“井”代表“地”,揭示了远古先民“天圆地方”的宇宙观;“獠牙吐舌”纹饰很有可能是后世“龙”图腾的原始雏形,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四鸟载日”纹饰与《山海经》中“金乌负日”是否有关呢?在这里,对“太阳崇拜”的理念一览无余,对“天人合一”的追求清晰可辨。

开放包容、兼收并蓄,是当地文明的又一基因密码。它汇群流于一体、融百家于一炉的文化底蕴,它让多元文化在这里碰撞、交融,并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基因,形成自身的个性禀赋。浦市是具有这种气度和品格的,是具有这种文化内涵的。这一切无疑得益于近旁这条沅水,使得它因水而长、因水而灵、因水而深厚、因水而包容。浦市人文具有这种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性格,这是当地古商贸十分繁荣的根本原因所在。当地老人讲,浦市商贸繁荣时期曾有三条古商贸街、六座古戏楼、十二座城门、十三省会馆、四十五条巷弄、七十二座寺庙道观、九十多个作坊,它们昭显着古镇昔日的辉煌。

重情重性、情理并重,是当地文明的又一特色禀赋。当地人热情豪放、大度爽朗、勤劳质朴、古道热肠。浦市曾给流落在求学路上的金庸以庇护,有个地方叫浦市湖光农场,金庸在那里生活了两年,他的一些小说里有泸溪的影子,更有浦市的印记,他把书中最好的女子形象都给了泸溪。浦市的龙舟赛最能体现当地人的重情重性,当地举办龙舟赛的帖子只要发了出去,一个个都喜气洋洋地赶回来,他们把龙舟赛当作村里的头等大事,积极参与、力争上游,深刻展现了当地人坚韧不拔的性子和强悍霸蛮的精神。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文化禀赋和性格,它不仅未被历史的云烟所湮灭,而且会随着时空的延续和变化,辉耀在悠远的历史文化长河。一个人如此,一个地方如此,一个民族如此。

自古以来,湘西都被中原王朝视为蛮荒之地。而下湾的考古发现,一下子把当地的文明拉到7800年以前,拉得如此的邈远、如此壮阔、如此瑰丽、如此厚重,也一下子洗去了当地乃至整个湘西蛮荒、愚昧、封闭的标签。

沈从文先生从来都不认为湘西是野蛮、愚昧的,他在《湘行散记》中写道:“负气与自弃使湘西地方被称为苗蛮匪区,湘西人被称为苗蛮土匪,这是湘西人的羞耻,每个人都有涤除这羞耻的义务!”“造成这种印象的,最先自然是过去游宦的外来人,一瞥而过,作成荒唐记载,其次便是到过湘西来做官作吏,因贪污搜刮不遂,或因贪污搜刮吃过地方人苦头这种人的传说。”沈从文先生对当地文化有一种清醒的文化自觉和深沉的文化自信。遗址经现场勘探发现,保存下来的堆积层有二十层,延伸到新石器时代,穿越了商时期,一直到明清时期,涵盖了新石器时代以来各个历史时期的人类活动。而且,文化序列规则清晰,绵延而没有断层,这是其它文明考古发现所没有的。下湾文化遗物与洪江高庙遗址基本相同,属于高庙文化类型,它填补了湘西新石器时代中晚期考古发现的空白。考古遗存和种种文化迹象表明:浦市,是孕育南国远古文明的摇篮,为构成中华文明两大源头之一的长江文明,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穿行遗址其间,透过层层叠叠的螺壳,似乎看见在清晨薄雾氤氲的江边,男人在罟鱼、女人在拾螺,人影憧憧、波光涤荡;透过出土的石斧、石刀,似乎看见围着兽皮的猎人,在茂密的丛林里投叉射箭;透过残存的陶片,似乎看见女人捧着印有绳文、刻纹的陶罐在江边汲水;透过那一座座灰坑,似乎看见远古先民围火而歌,跳着和毛古斯一样神秘而朴拙的舞蹈……那些有着烧焦痕迹的鱼类和鹿角遗骸,是远古先民走出鸿蒙的不朽碑记;那些静止而安详的骨针,依旧闪烁着历史的幽光和远古先民的智慧;那些各式各样的墓葬以及遗存的桥形、环形玉璜,标志着远古先民开启天地玄黄、步入文明的征程……彼时,世界上绝大多数文明还处于黎明前的时刻,而浦市下湾已燃烧起文明的炊烟。

下湾之光,文明的光芒。


作者:黄海龙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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