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武长
起屋是农家的大事,也是农家的难事。乡下定亲,女方是要先看屋的,无屋则免谈。
我的老家卯丛枯地处武陵山腹地,是一个彭氏家族聚居的山寨。房屋皆全木结构,依山顺势而建,鳞次栉比,整个寨子被古树翠竹环抱,自然得体。在物资匮乏年代,交通不便的大山深处,要起一栋木屋,一般都需消耗多年的积蓄,花上好几年时间。有的家里穷,劳力少,请人帮工供不起饭,给匠人开不起工钱,一辈子都起不起屋。有的立了房架,盖不起瓦,装不起壁板,只能盖上茅草,砍些山竹将屋四周夹起来,避风遮雨。若想修建土家吊脚楼,只能是个别富裕人家了。
我家的祖屋是我帕铺(爷爷)手上修的一栋三柱四旗的木屋。1942年帕铺被土匪杀害,阿巴(奶奶)也因此伤心过度离世。房屋便由我家住一头,幺幺(叔叔)住一头,中间为共用的堂屋,设有神龛。据父亲说,帕铺被害后,土匪对他也不放过,多次来家里抓。有一次不慎到家里被抓到后,有幸途中逃脱。为了防止土匪再次袭扰,爹娘便将大姐送到嘎婆(外婆)家,带着哥哥和二姐钻进深山老林东躲西藏,住岩洞,住草棚。后因奸细告密,土匪又开始搜山,爹娘不得不背井离乡,到离家五十多里外的雨禾坪投靠家族住灰屋。
1949年夏,人民解放军来到了家乡剿灭了土匪,人民翻身得到了解放。爹娘带着哥姐回到了老家。这时的祖屋已东倒西歪,大通大漏,坪场的杂草比人还高。亲朋乡邻帮忙一起进行整修后,一家人才有屋可居,终于又团聚在一起了。
随着大姐、大哥、二姐不断长大,居住条件急需改善,爹娘就在屋后扩建了拖房。在拖房靠里边置一栋小仓,用于贮藏粮食;中间筑一座三眼灶,用于煮饭炒菜煮猪食;前面装一口碓马,用于食材加工。
四姐、五姐和我出生后,屋小人多,拥挤不堪,屋楼上、仓顶上,凡能开铺的地方都打了铺。我上小学后,同父母分了床,仓顶就成了我私人的空间。等到哥哥快要定亲结婚时,建造新屋就成了爹娘最繁迫的任务,也是他们一生中必须为儿子们做的最大事情。
乡里人起屋,对屋场是很有讲究的,要风水好,“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背风向阳为绝佳之地。山寨地处半山腰,平地很少,爹为了新屋与旧屋衔接利用,规划把新屋起到原来的天坪上。
屋场平整不是太难,主要是前后起直,只需要保坎、挖土、推土、填土。择吉日动土后,爹和哥哥主要负责砌保坎,俺娘带我们几姊妹负责场地平整,大家利用早晚空隙时间,经过几个月努力屋场就基本平整好了。
起屋备料最为费时费力费钱。乡里起屋是大事,寨上人都有互帮互助的传统,但请白工要负责供饭供酒供烟。技术活如做瓦烧瓦木工就得请匠人,除供吃外还要开工钱。当时家里经济条件差,父母十分节俭,凡是自己能做的事,一般都不请帮工,一来怕麻烦别人太多,难还情,二来是尽量节省开销。准备木料是大头。先提出申请,经生产队、大队、公社批准办理采伐证,再按生产队指定的山头采伐。家乡盛产枞(松)木和杉木,柱、旗、枋、椽桷采用枞木,檩子采用杉木,一栋屋全部装好要消耗近百蔸木材。秋收农闲时,爹就请帮工一起砍树,过年期间生产队放假,就请寨上锯料能手锯枋、椽桷和木板,父亲和哥哥抽空用肩抬或用牛拖运回家。檩子在山上放干后,爹和哥哥就一根一根地往家里抬。柱木旗木则在栽秧上岸后,请帮工一起拖撬出山,然后用牛拖到屋坎下的大路上,再一根根地抬进屋场。
木料进场后,爹请来本大队的张木匠做木工,按土家族传统的木柱、木梁、木壁、木窗、木门、木地板,三柱四旗、四排三间、榫卯结构穿斗式木房进行木料加工。房屋开间一丈一尺八,进深一丈五尺八,屋顶盖瓦。张师傅带着徒弟,经过三个多月的施工,整栋房梁的构件才制作完成,分门别类摆放在平整好的屋场上。
乡下立屋上梁是要选黄道吉日的,一般是前一天排扇立屋,第二天上梁整酒。我家也不例外。排扇就是将中柱檐柱旗筒用枋穿斗相接,木栓栓牢,排成木扇。从东到西排好一扇立一扇。立屋是比较危险的,屋架立起全靠人工梯撑,杆顶,绳拉。在掌墨师的指挥下,先绑好木杆,支好木梯,捆好粗绳,随即掌墨师口念祝辞,并一斧砍下雄鸡头,将鸡血洒在柱头上,以示辟邪,然后各就各位,起扇立架。
“齐着力来,哎嘿!”
“攒把劲来,哎嘿!”
“莫松手来,哎嘿!”
“安全顺来,哎嘿!”
随着一声声号子,排扇也一寸寸升起,直到把排扇竖正。立完一排,安装好一排的斗坊、楼枕枋、灯笼枋,直到四排屋架全部立好。
上梁是新屋落成的重要仪式,十分隆重而热闹。这天一大早,十里八乡亲朋好友都前来道贺,爹娘平时乐善好施人缘好,来的人特别多。有钱的送点钱,有米的送上二升米,没米的也会送二升苞谷,主要亲戚还会送几尺梁布,礼物不拘多少,人到情到,主要是图个吉利热闹。
“偷梁”是老家的习俗。新屋的梁柱必须趁夜砍伐别人家树木为最好,意味着家业兴盛。半夜鸡叫,哥哥就叫了三个寨上力气大的兄弟,带上一段红布和一挂鞭炮去上山偷梁。不论哪队谁家的,只要树又大又直,就可砍伐做梁。哥哥他们看上了本队的一颗椿树,砍倒按尺码截去头尾,把红布搭在梁木上,点燃鞭炮,将梁木抬回。按习俗,抬梁途中只能换肩或换人,不能让梁木着地。梁木抬到屋场时,天刚麻麻亮,爹叫我点燃二挂炮仗迎接。张木匠做好梁后,画上“太极图”,写上“乾”“坤”二字,就将画梁架在堂屋两根中柱间,将亲友赠送的梁布搭在梁上,爹就端来祭品祭梁。然后将木梯架在中柱上,用绳索将梁木拉上屋顶合榫斗好。
屋梁安装好后,两名歌师双手端着长方形茶盘,茶盘里装满酒、肉、点心和用糯米打的糍粑,他们从屋檐外唱着歌走近堂屋,你一段我一段,即兴编唱,赞美新屋,祝福主人。上木梯时,他们唱道:
上一步,一帆风顺;
上二步,二龙腾飞;
上三步,三元及第;
上四步,四季发财;
上五步,五子登料;
上六步,六畜兴旺;
上七步,七星高照;
上八步,八仙过海;
上九步,九九长寿;
上十步,十全十美。
上完梯子,上排枋。他们又唱道:
一手攀到排扇枋,代代儿孙状元郎;
二手攀到屋梁头,代代儿孙出诸侯。
歌师唱一句,众人附和一句,场面十分热烈。
两位歌师上到屋梁两端后,就边喝酒边讲梁的根由,梁粑粑来历,酒的传说等四言八句。酒足肉饱后,开始甩梁粑粑。先给主人甩,并大声问:“主人要富要贵?”跪在堂屋中央的哥哥将衣角拉开高声答道:“富贵都要!”随即稳稳接住歌师甩下的一对梁粑粑。歌师就又唱道:“赐你全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福寿绵长。”紧接着歌师就给现场的客人甩,东一甩,西一甩,前一甩,后一甩,边甩边唱:“一把金,一把银,东家连年好收成。”大家纷纷争抢梁粑粑,场面十分热闹。
上梁礼毕,整酒设宴。大家围坐在四方桌前,喝酒言欢。寨上的乐队吹起了唢呐,打起了镏子,和着鸡叫声、狗吠声、鸟鸣声、虫咏声,好似一曲美妙动听的交响乐,许多客人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山歌,跳起了摆手舞,山寨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
屋架立成后,爹就请人帮忙搭檩子,钉椽角,上瓦,盖瓦,装板壁,铺楼板,安门窗等。新屋终于建成了,一家人住得宽敞了,而爹娘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但他们心里却像喝蜜一样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家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家的经济条件有了较大改善,幺幺家也起了新屋。家里又利用同么么家拆分老屋的木料连着新屋竖了两排正屋,同时新起了一间厢房,前面还建了一间吊脚楼,并对厨房、谷仓、猪栏、晒谷场等设施全面进行了扩容整修,居住条件得到了彻底改善,亲戚朋友来家也有客房可以住了。
而今,山寨的年轻人大多数已在外地做事,在城里住上了商品房,大多数山寨的吊脚楼木房也就相应空闲下来。爹娘离世后,我再没有住过家中的祖屋,但是每年清明节和春节,我都要回去祭拜先祖,进老屋看看。当我看到爹娘用一辈子心血建造的木房,他们那艰苦奋斗、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创业兴家的一言一行,总是在脑海里翻滚。
祖屋经岁月的沉淀虽已老旧了,但它见证了时代更迭,社会变迁,蕴含着灿烂的民族文化、土家风情,凝结着深厚的党国恩情、家庭温馨。它不仅是爹娘留给我们子孙后代的物资资产,更是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