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慧
打开时光深处的记忆闸门,我想起了一位以哭为歌的湘西女人,她在自己的山村里孤独地吟唱着,把朴素且美好的一生都交付于土家族的“哭嫁歌”,或许她并不真正懂得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她却用自己的行为诠释了作为一位非遗传承人的使命和担当。
那一年,我跋山涉水,回到湘西,去寻找这位藏在大山深处的“哭唱女人”,她是湖南省首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彭祖秀,土家族人,1931年出生的她,是古丈县断龙山乡报吾列村村民。
车子从古丈县城出发开了有一个多小时,经过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冬天的下午,湘西的山宽厚得让人眼睛不由自主地发酸发热,它温柔得把远行归来的游子心熨了一遍又一遍,妥帖而温暖。
据同行的朋友介绍:土家族哭嫁歌又名“婚嫁歌”,土家语叫“毕基卡锉柱祭”,是“土家族妇女在千百年来的婚俗活动中,口耳相传、集体创作的抒情叙事长歌。在湘西地区,土家语演唱哭嫁歌在古丈县广泛流传。而彭祖秀她从14岁起就常随母亲帮人哭嫁,并先后传习、授徒280多人,在古丈当地颇具影响力。
于我个人而言,对“哭嫁歌”有种特别的期待情愫,亦是因为“哭嫁歌始起闺房,由母亲哭开声,形式有独哭、对哭、陪哭三种,是湘西母亲给自己的女儿教导做人道理的一种方式”。
终于,透过车的前窗,看见一位女人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张望着我们车子来的方向。她穿着老旧的蓝布斜襟棉袄,头发收在一顶棉帽子里面,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她很敏锐,看见车了,急忙挪动步伐,往外走来迎我们。我有瞬间的迷茫,她像极了我的奶奶金莲——一个裹过小脚的民国文艺女青年。
她走到我们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们从哪里来?吃饭了吗?我男人已经杀了一只鸡,晚饭我们吃炒鸡,再喝点酒,暖和一下身子。”她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碰着我手腕上的手表,发出低低的吟唱之音。
朋友介绍我是对“祖秀婆婆”慕名已久,这次特意从长沙一路追寻到湘西的大山深处,专程来拜访她和她的“哭嫁歌”。
她对我似乎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感,亲切地牵起我的手与她并肩走进山坡上的木房子,房子前坪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下面是水稻田,抬头望向远处,可见若隐若现的连绵青山。
夕阳西下,灿烂的余晖洒在祖秀婆婆的身上,编织成一道金色的光环,她坐在院子里开始放声哭唱。哭声时而低促,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激荡人心。宛如一首土家族的抒情长诗,用吟唱朗诵般的方式来叙事,讲述新娘感谢父母养育的恩情,拜别亲人的难舍之情,以及奔赴新生活的复杂心绪。以哭伴歌、悲喜交加。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我依然沉浸在淡淡的感伤中,但也很欣喜,庆幸土家族的文化瑰宝“哭嫁歌”得到了发掘和保护,在悠长的岁月里,抵御了时间的消蚀,持续传播着至善至美的中国大爱。
这时,从堂屋里走出来一位湘西男人,见了我们后憨笑着点点头、摇摇手,又不知所措地放下,扯扯棉袄的衣角,再笑笑。
“这是我们家老头子。人老实,不爱讲话。你去搞夜饭,他们赶路过来,辛苦了。”祖秀婆婆说话的嗓门洪亮、底气十足。
许久没有回湘西的我对“家”有种天然的亲近感。顺着她男人往厨房走的背影,我细细打量着祖秀婆婆的家。她的木房子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各有厢房,右厢房第一间是卧室,木窗户坏了,挂着花布窗帘。卧室旁边是杂物间,摆着两副棺材,黑色的棺木闪耀着令人生畏的光泽。
或许,湘西大山深处的神秘孕育了女人与生俱来的豁达和勇敢,她们对死亡都保有淡然通透的看法,生是启程,死是归途。
“姑娘,快来厨房,帮我烧火。”祖秀婆婆大声呼唤着,打断了我的思绪,于是我即刻起身,走进热气腾腾、烟熏火燎的厨房。
只见祖秀婆婆站在用砖头砌起来的灶旁,她的男人正在用一把大铁锅铲在炒腊肉。肉在锅里滋滋冒着油,随着铁铲有节奏地在翻腾,撒一把干红辣椒进去,翻滚几下,再丢几颗蒜苗,柔和地摇晃几下铁铲,菜就准备出锅了。不等他叫“哎,递个碗来!”时,祖秀婆婆已经默契地把一只破了个口子的瓷碗放在了锅子旁边,然后他慢慢地把腊肉装进了碗里,伴随着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
菜碗里干辣椒的气息也呛得我直流眼泪,我低下身子,坐在烧火的小板凳上,往灶里加上一棵柴火。火苗在灰土里穿腾着,努力向上,把锅底烧得黑乎乎的。记忆中,我蹲在灶台下烧火的时光甚少,只有12岁以前生活在老家乡村的时候,常帮母亲做点家务活。放暑假了,在堂屋剁点猪草;在她去山上背柴的时候给她做个伴;在煮饭炒菜的时候也像今天这般帮着她在灶台下面烧火。有时候,柴火生了,没有晒干,还得用一根吹火棒,鼓起腮帮子,拼命地吹,技术不熟练的我,常常把灰土吹扬,火却不见烧旺,而自己也都会被烟子熏得眼泪水一直流。那个时候,母亲总是看着我被火苗熏烤得通红的脸,说:“你别递柴了,去看书吧。这火不大了,炒出来的菜味道才香。”
“老头子,我的酒你放在哪里了啊?”祖秀婆婆的问话打断我的回忆,我抬起头,灶台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了。
“你的酒不就放在杂物间的柜子里嘛。”祖秀婆婆听了,急忙走出厨房,找她的酒去了。
我抽空看了看厨房,空间很小,脚下是泥土铺成的地面,湿漉漉的,墙角摆了一个木柜子,应该是装碗筷和摆剩菜的。窗户很高,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厨房看起来更显逼仄。
我帮老人端菜,学着他一样,双手并拢,三个菜碗一起端着放在手腕上,穿过卧房,穿过杂物间,走到前坪。老人走在我的前面,身体倾斜着挪动。原来他的脚受伤了!尽管这样,他还温顺地听从祖秀婆婆的指挥,忙前忙后为我们张罗了一桌子的菜。这时,我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同来的朋友已经在前坪摆上了木桌,被时光打磨过的桌子咧开好几道缝,似乎在冲我们笑着。摆上饭菜和瓦罐的湘西特产酒,木桌子吱吱呀呀的歌唱起来。祖秀婆婆在木桌下面塞了一块薄石子,“歌声”就停下来了。椅子不够,我们就坐在几棵短树桩上。老人给每个人倒了酒,碗有点黑,应该是粘上去的锅灰没有洗干净。但酒很香,估计老人藏了有许多个年头。敬酒的情意很真——地道的热烈且质朴的湘西情义。
“老头子,你怎么给我倒这么少。再倒一点啰,要和你一样多。”老人耳朵有些背,祖秀婆婆要靠在他的耳旁说话。
“好,你就是这样子名堂多。给你倒满,可以了吧。唉。”老人无可奈何地轻轻皱起眉头, “你和你儿子一样,都是犟脾气。”
祖秀婆婆听到这句话,竟然哭了起来。
旁边有人说,他们的儿子刚去世。老人不知道怎么劝他的老伴,低头喝着闷酒。于是我端起酒杯敬祖秀婆婆,她喝了一口酒,用衣袖擦擦眼睛,说道:“这学哭嫁歌啊,是我在14岁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母亲忙农活,我就跟着堂姐去下面的村里学。村里一有嫁女,我们就跟着结亲的人,等他们进了新娘子的家门,我们就偷偷蹲在唱哭嫁的人堆里,头上挡一块手帕,跟着哭。哭祖先、哭双亲、哭兄嫂、哭姐妹,也哭自己。这一唱就唱了三百多场,这一辈子就是和哭嫁歌里唱腔一个调子,又哭又唱、有悲有喜……”
没等她说完,我便情不自禁地握住祖秀婆婆粗糙的双手,握住她这饱经风霜的人生,也触摸到她身上所蕴含的湘西女性浑然天成的坚韧和乐观,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来,生生不息。
我又喝了一口碗里的酒,抬头望天,湘西山村的夜晚静谧且悠远,天空离我们似乎近了许多,星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清朗的月亮挂在了祖秀婆婆屋前的一棵桂花树上,温柔极了。
夜色渐渐深了。告别的时候,祖秀婆婆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她陪着我走下前坪,走过门前的桂花树,说是要把我们送上车她才放心。我们和车子慢慢离开她的视线,往城市的方向前进,她还静静地同皎洁的月光一起定格为一幅坚守民族文化的图景,在桂花树下眺望着、期盼着。
记得那晚的月光一直照耀着我们的车子,一路的颠簸、一路的寂静。推开车窗,夜色里的风似乎带着湘西长辈们无私给予的爱的力量,温暖着每一个人的灵魂。祖秀婆婆,我的奶奶金莲,我的母亲继云,她们的音容笑貌也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她们都是生在山村长在山村的湘西女人,她们在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的夜晚里,常常望着星空和屋对门的青山,思考着可以生存下去的方法。第二天天未明,背着背篓,唱着山歌,翻过几个山坡,在地里薅苞谷、在田里插秧、在山里砍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又一天,过得平静而幸福。
那一夜,我憧憬着自己多年后,会在湘西的大山里找一所房子,前面有河流,河上有桥。夜里,村里的孩子们可以在桥上看星星、在稻田边捉萤火虫。
但凡邻居家有女儿出嫁的时候,我会帮请村里的“祖秀婆婆”为她吟唱一曲土家族的哭嫁歌,让年轻的姑娘在又哭又唱的歌声里明了:我们女人的一辈子就是悲和喜相伴相随的,要构筑和守护好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真实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文化,可以让每个女人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后来,我又回到了湘西,却没有再见过祖秀婆婆,只知道她已经成为土家族哭嫁歌国家级传承人。但她的故事是湘西非遗传承人的一个生存现状缩影,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人生记忆中,如琥珀般珍贵。她们把身心浸润在湘西民族文化的长河中,坚守与传承,以自己独有的方式照耀着这块神奇土地愈发光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