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昌舜
许多物事注定属于夏天。比如莲藕,比如知了。芋头也是。
今年春末,办公地点从吉首市团结路搬至湘西高新区武陵山大道,从此,我开启走路上下班模式,快则十二三分钟,慢则十五六分钟。大约一星期后,我不经意发现吉祥路右边人行道沿山体一侧的路肩见缝插针地栽植了一行芋头,统共百余棵,中间还夹杂着一片洋荷和几兜红薯,这无疑是对面安置区内的某位老农闲不住所为。如果慢下脚步,欣赏一下那些随风摇曳、生机盎然、楚楚可怜的芋头,那么上班路上的时间就会多一会儿。
别小看这小小芋头,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农作物之一。我国的芋头栽培和食用历史也很久远,先秦学术著作《管子·轻重甲》中就有“春日倳耜,次日获麦,次日薄芋,次日树麻,次日绝菹,次日大雨且至,趣芸壅培。”的记载,说明当时芋头与麦、麻一起已成为主要农产品。据《史记·货殖列传》载:“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古人觉得芋头果实与蹲伏在地上的猫头鹰相似,故名“蹲鸱”。不知是谁将这两样不相干东西联系在一起,又平添了许多传闻轶事。
至于芋头的种植方法,汉朝农书《氾胜之书》中有细致介绍:“种芋,区方深皆三尺。取豆萁内区中,足践之,厚尺五寸。取区上湿土与粪和之,内区中萁上,令厚尺二寸,以水浇之,足践令保泽。取五芋子置四角及中央,足践之。旱,数浇之。萁烂。芋生子,皆长三尺。一区收三石。”其中“取豆萁内区中”,很可能是芋头与大豆轮作,体现出古代先民的智慧,因为种植大豆所共生的根瘤菌对土壤改良作用显著,豆萁就地取材沤肥发酵能为芋头提供养分,“一区收三石”也就不足为奇。
芋头全株可熟食,特别是其果实(块茎)淀粉含量超过马铃薯、甘薯和木薯等,还含蛋白质、钙、磷、铁、钾、镁、钠、胡萝卜素、烟酸、维生素C、B族维生素、皂角甙等多种成分及多种微量元素,既可补充能量,也可促进消化。有了先进合理的种植技术,芋头便成为某一时期一些地区的基本粮食作物和一些农户的当家产业。王维在《送梓州李使君》中写道:“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芋田”即老百姓的口粮田,“讼芋田”就是为芋头打官司,说明芋头在唐朝时的西南地区已很普遍,也很重要。杜甫栖身四川成都草堂时拜访住在其南边的邻里朱山人,回家后写了一首题为《南邻》的诗,其中有一句:“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朱山人靠种芋头和板栗,可以维持生计。谪贬海南的苏轼在《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中描述:“土人顿顿食署芋,荐以薰鼠烧蝙蝠。”说明芋头已是当时海南岛老百姓餐桌上的寻常之物,甚至是主食。
“莫诮蹲鸱少风味,赖渠撑拄过凶年。”这是陆游的《芋》诗中的一句。芋头“少风味”,有人说他的烹饪方法不对,实则不然,应该是天天不得已靠芋头充饥度过因自然灾害或战争影响带来的荒年,再高超的做法,也提不起兴致,吃不出味道来。加之在宋朝时期,随着稻、麦种植面积增加,芋头已基本退出主食地位,加入了蔬菜行列。吃惯了稻麦主食,再吃芋头,口味就难以适应了。
芋头一般偏清淡,最好的广西荔浦芋头则微甜,江永香芋最初也是从此引进,经过不断培选,味道独具芳香。食用芋头的方法很多,可炒、可烧、可炖、可蒸、可煨、可烤、可炸。最好与肉类搭配烹饪,芋头和肉相得益彰,鲜美无比。有的还将其磨成粉,掺和小米、芝麻等煮粥,或与鱼、鸭、鸡肉熬羹,适合老人和小孩喝。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煮芋不可无物伴之,盖芋之本身无味,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这是经验之谈。袁枚应该也深谙其道,在《随园食单》中记载了不少烹饪芋头之法:“芋性柔腻,入荤入素俱可。或切碎作鸭羹,或煨肉,或同豆腐加酱水煨。徐兆瑝明府家,选小芋子,入嫩鸡煨汤,炒极!惜其制法未传。大抵只用作料,不用水。”“芋煨极烂,入白菜心,烹之,加酱水调和,家常菜之最佳者。惟白菜须新摘肥嫩者,色青则老,摘久则枯。”“磨芋粉晒干,和米粉用之。朝天宫道士制芋粉团,野鸡馅,极佳。”
偶尔单吃芋头,最具本味,最质朴的方法应该是直接拿芋头在火灰里煨,无须任何佐料,还省去清洗环节。“深夜一炉火,浑家团奕坐,燎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这是一首宋代民谣,描写了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一起煨芋头吃的自在场面。可见,在宋代,芋头是老百姓的宵夜食材,类似现在街头晚间的烧烤,区别是不用花钱。古代文人更喜欢雪天煨芋,以为幽况。陆游在一首诗中写道:“会拣最幽处,煨芋听雪声。”明末清初书画家恽南田作画题诗:“地炉松火同煨芋,自起推窗看雪时。”无独有偶,清代画家朱耷也曾画过一幅芋头画,自题:“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芋头)以奉客。”比陆游小一岁的诗人范成大在《冬日田园杂兴》诗中有“莫嗔老妇无盘飣,笑指灰中芋栗香。”同样是煨芋头,诙谐知足。至于“芋栗香”,是指芋头和板栗一起放在火灰里面煨,还是煨出的芋头有板栗的香味?不得而知。
芋头还具有较好药用价值,其叶、根茎、叶柄和花序皆可入药,能止泻解毒、健脾补虚及祛风利湿等。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讲述了忻州博学好古、隐居不仕的刘易,受到蜘蛛被蜂蜇伤后咬破芋梗擦拭伤口疗伤的启发,发现用芋梗治蜂毒的药方。现在有研究证明,芋头能防止人体胃酸过多,促进酸碱平衡,有美容养颜功效。芋头的维生素C和维生素E含量较高,对提高机体免疫力有帮助。芋头中的膳食纤维能够促进肠道蠕动,可以预防便秘。特别是芋头氟含量高,具有洁齿防龋、保护牙齿的作用,换牙期的小孩如果能适当吃点芋头,长出的牙齿一定会更白更好。
芋头的观赏性也不错。芋头的叶与荷叶类似,有一层防水角质,三角形状,偏狭,没有荷叶那么夸张和溜圆。雨后或清晨,芋头叶上聚集的雨水或露水,晶莹剔透,随风摇落后,叶面一尘不染,有如碧玉一般洁净明亮。齐白石在《自述》里提到少时家贫,以芋充饥。因此他喜欢画芋头,其笔下的芋头叶或浅或深,或大或小,灵动自然;其茎秆长短、大小,与叶片比例适当,从根部到叶片逐渐变小,不会被狂风暴雨轻易折断;其花呈蛋黄或绿白色,有如一支火炬,雌花、中性花序、雄花形状各有差异,花期受环境变化影响较大;其果埋在泥里,表面确实不惹眼,一般呈棕褐色,卵形居多,也有椭圆或纺锤形的,大都或多或少带着一些须丝,将其剥皮切开,有的白嫩如玉,不染尘埃,有的呈紫色,并带有暗红色丝状纹斑。
芋头的适应性较强,人工种植也好,自然生长也罢,如果撇开产量和口感,它对生存环境要求的确不高,南北都有,水陆两便,肥瘠皆行。汪曾祺曾写过一篇《芋头》的短文,破天荒没有叙写芋头的吃法,而是赞美芋头的生命力。那是1946年夏天,他临时住在一家香港华侨公寓的楼上,因为从昆明去上海,在此候船而滞留,百无聊赖、前途渺茫、心灰意冷,突然看到一煤堆中长出的一棵芋头,有如发现一个奇迹,不禁猜测和感叹:“大约不知是谁把一个不中吃的芋头,随手扔在煤堆里,它竟然活了……长出了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这几片绿叶使我欣慰,并且,并不夸张地说,使我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
七月下旬,因出差好几天,回来上班又从吉祥路经过,看到那一行芋头又长高长大了许多,愈发欣欣向荣。我想,类似芋头的季节性的农作物,应该在中小城市、特别是集镇的园林、街道绿化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果专门辟出一条街道或一处园林,一年四季错时选择本地既有观赏性又有实用性的优势特色农作物作绿植或篱笆,不仅是一种科普和传承,也是一种创意和特色,值得学圃之士好好研究、探索和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