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年正在设计土家织锦。

文/图 范诚

大年是我的好友，比我年长十一岁，我理应叫他老兄才是。我们相识多年，既是诤友，也是畏友。我钦佩他的才华，敬仰他的为人，理解他的苦衷，更同情他的苦难。我个人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苦难太多了。无论是生活上，还是艺术上，他可谓是一个苦行者。

大年本名田大年，土家族，1952年生于凤凰的一个书香门第。因为为人比较随和，男女老少都管他叫大年，他也乐于答应，久而久之，人们倒很少提及他的姓氏了。

大年的曾祖田星六老先生是凤凰的一代名儒，曾留学日本宏文师范学堂，系早期中华同志会、中国同盟会会员。后入南社，成为南社著名诗人，与柳亚子齐名，有“北柳南田”之称。老先生一生钟情于办学，发展教育事业，是近现代凤凰教育事业的开创者之一，并且桃李满天下，后代成才的凤凰人都可以从他那里找到其师承脉络。大年的祖父田鹤丹，少小便和父亲习古文辞，颖悟好学，诗词书画无所不精，著有《宋代词人小传》《得松楼诗稿》等。他的父亲田景濂，原为美术教师，后入凤凰县阳戏剧团做舞美设计，自学木刻版画，多次参加省州美展。

秉承家学渊源，大年自幼聪颖，酷爱艺术。5岁时，信口吟得“清晨上学堂，双脚踏白霜”之句，让人惊异。少年随爷爷和父亲学画，进步神速。某天，恰逢黄永玉先生回乡，其祖母将其信手涂鸦之作带给黄永玉看，受到黄永玉的称赞。该画后被黄永玉带回北京，参加了全国少年儿童画展，获得大奖。

和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高中毕业后，大年下乡到凤凰最偏僻的地方当了几年知青。1972年招工回城，入凤凰县民族工艺厂担任美工设计。几年下来，他设计出许多优秀作品，受到广泛好评。

勤于思考的大年发现，湘西民族民间工艺多姿多彩，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遗憾的是，后继乏人，无人发掘，更无人研究，濒于失传，真是太可惜了！思虑再三，他提笔给当时的湘西州轻工业局领导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长信，并建议成立州民族工艺美术研究所。这封信起了作用。很快，湘西州民族工艺美术研究所成立了。1983年，大年调入该所，从事研究、设计工作，后出任所长。从那时开始，他担负起发掘、研究、推介及组织生产湘西民族民间艺术品的重任，成为湘西民族文化保护的先行者。

1986年，经黄永玉先生牵线搭桥，湘西民族民间工艺赴日本展出。大年是此次展览的主要展品征集者。为筹集展品，他翻山越岭、走乡串户，足迹踏遍土家苗寨，并亲自设计了土家织锦、藤编、竹编、陶器等一系列有湘西特色的工艺品。

同年10月，“湘西民族民间工艺美术展览”在日本东京、大阪举行，1000余件展品和刘大炮、吴香英等湘西艺人现场表演的民间绝活蓝印花布、苗家花带、土家织锦等作品，令参观者目不暇接、如痴如醉，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大年设计的《大八勾》等土家织锦挂毯，分别被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和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宇都宫德马收藏。

一个艺术家的成功过程，往往伴随着更多的苦难。这在大年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大年的妻子丘陵同是凤凰人，是一个文笔优美且勤奋刻苦的苗族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野女》《野盘傩》，还整理出版了大年曾祖田星六的《晚秋堂诗稿》，大年爷爷田鹤丹的《得松庐诗稿》等，曾任湘西州作协秘书长。夫妻俩相敬如宾，养育一个儿子，算是一个幸福的家庭。然而1992年，丘陵却被检查出患有绝症，之后几年，大年陪她四处求医问药，精心护理，陪伴在侧，但最后还是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1996年，丘陵离世，年仅40岁。当时他们的儿子才11岁。

这时，大年经济上也陷入了困境。民族工艺美术研究所原系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改革开放后受市场经济冲击，曾有七八年无法发出工资。大年通过搞设计，有时卖画维持着父子二人的生计，常常捉襟见肘、囊中羞涩，但他在收入十分不稳定的情况下，还在坚守着民族工艺保护传承这块阵地，东拼西凑，为自己一手组建的州民间工艺美术学会交纳年费，使之得以延续至今。

爱妻的逝去，生活的重压，使大年几乎喘不过气来。平时爱喝几口小酒的他，渐渐地变得量大了起来，饮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常常借酒浇愁，麻醉自己。而一旦酒醒，面对现实，则更加痛苦不堪。一段时间，大年作画，全凭酒劲，喝上半斤八两，兴之所至，当即挥毫泼墨、龙飞凤舞，一幅幅荷花、梅花跃然纸上。说也奇怪，常言道，烟出文章酒出诗，大年酒后不时有一些好作品面世。

按说，大年如果潜心作画，他会是一个天才的画家。可是，他到了民研所后，尤其是不断接触民族民间艺术后，他已深深地爱上这一行。按他的说法，中国好的画家成千上万，但搞民族民间工艺的人却不多。中国的民族民间工艺是多么博大精深啊！再不保护传承，将有失传的危险。

土家织锦是大年最钟爱的民族民间艺术之一。他第一次接触土家织锦，是1974年。那一年，他到龙山县苗儿滩调研，在风光秀丽的土家山寨叶家寨认识了年届60的叶玉翠老人，她当时正在家中织土家锦，大年一下就被她精湛的工艺和美得炫目的五彩织锦惊艳了。此后大年与叶玉翠结下深厚的友谊，在大年与朋友的鼎力推介下，叶玉翠被请到龙山县民族工艺厂带徒授艺，结果带出了一批土家织锦传人。1988年，叶玉翠被授予“全国工艺美术大师”的荣誉称号。

民族工艺设计并非一件易事，既要保留传统符号，又要适应现代生活。大年摸索着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设计的土家织锦等工艺品古朴典雅、独具风格，很受市场的青睐。他设计的民族花边、手工织锦等产品畅销湘鄂川黔四省边区，并被选送参加赴坦桑尼亚、赞比亚、意大利等国家举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展览。

1978年，他设计的《莲花》《兽花》手工织锦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览，其设计的运用现代提花工艺织造的《民族背袋》非常畅销，被评为湖南省优秀作品。其后，他设计的《大刺称勾花》土家织锦大型壁挂，荣获“湖南省首届工艺美术博览会金奖”。1987年，他设计的《双阳雀背袋》土家织锦，被作为礼品赠送给当时来华访问的美国前总统布什及夫人。

大年曾多次赴龙山县民族工艺厂协助工作，为该厂设计了宽幅织锦机，并通过了省级鉴定。同时，他开发设计了各种织锦背包、壁挂、马甲等50多个花色新产品，其中土家织锦薄型地毯和大型窗帘等获“第二届北京国际博览会金奖”。

1991年，他设计的织锦壁挂《单八勾》又荣获“湖南省民间传统工艺新作展一等奖”。199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他“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2006年，大年被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织锦专业委员会授予“中国织锦工艺大师”称号。

看到大年的设计获得这么多的荣誉，有人一定会认为大年赚了不少钱，那就错了。大年搞设计和作画一样，从来不讲报酬。你觉得好，便拿去，赚钱了，请他喝酒就行。所以大年的生活依然是那么拮据。不仅如此，人家请他办事，他总是想方设法替人家省钱。

上世纪90年代初，龙山县家具厂请他搞设计。白天，他伏案工作；晚上，加班至深夜，累了就铺一块硬纸板睡在车间。厂领导实在过意不去了，坚持要他住招待所，他固执地拒绝了。他说：“你们即便安排了，我也不会去住，工人能住我怎么就不能住呢？”我所熟知的大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妻子走后，大年既当爹又当妈，带着孩子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孩子幼时玩耍，不小心从5楼顶部跌落下来，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不时会发作，这也是大年最为痛苦和牵挂的。他是中国织锦专业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每年都要召开年会。有一次他在南京开会，不放心孩子，一天中午，给儿子打了无数电话，却没有人接听，大年急了，就给我打电话，要我去看看，言辞之急切，几乎要哭出声来。当时我在吉首，接到电话后迅速赶到他家，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不得已请来开锁专家，打开门一看，孩子在呼呼大睡。原来孩子通宵上网，到了早上才睡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按理说，凭大年的条件和为人，找个老伴不成问题，可为了孩子，他一直未娶。

大年在艺术上颇有灵感，常有神来之笔，但在生活上却不怎么会自理，有时甚至很“弱智”。平时他也不爱说话，显得木讷讷的，可酒后思维异常活跃，口若悬河，却很少找得到听众，只能默默地抽烟打发。能理解他的人太少了。一个艺术家的苦恼，又有几个人能理解呢？在生活中，买东西与外人打交道，他常常吃亏上当，也毫不在乎。但一旦工作起来，搞他的设计，必神情专注，旁若无人、一丝不苟，直到事情做完方与人招呼言谈。

我觉得，大年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尽管自己艰难困苦，但他始终怀着一颗宽厚善良仁爱之心，与世无争、宽以待人。在湘西民族民间艺术这一块，他帮助了许多人，尽自己所能，把他们及其作品推介出去，使他们扬名远近，而自己却默默无闻地继续耕耘。前些年，湖南省要评选工艺美术大师，名额有限，他把一线的艺人都报上去了，有些甚至是他的学生，而唯独不报自己。后来省里发现了这一情况，指名要他报材料，他才开始着手准备。

大年为黄永玉先生最看重的湘西画家之一。黄老将自己毕生的收藏和艺术作品都捐给吉首大学，准备筹建一个艺术博物馆，并点名要大年设计20块巨幅土家织锦作为馆内装饰。凡是去看过的人都知道，那些土家织锦，真是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大年擅长国画，尤工荷花，经大师指点，颇得真传。所画荷花，构图大气、画笔粗犷、意境幽远、生机暗现，于平实中见生动，质朴中见精神，深受书画爱好者和收藏家们的喜爱。要是别人，可以据此收取润格，发点小财，改善生活环境和条件。可大年不行，他面子薄、心肠好，只要人家向他索画，他有求必应，别说辛苦费，自己还主动贴上笔墨宣纸和颜料钱。

我曾多次看大年作画，透过大年所画之荷花，我觉得大年的为人处世也像那高洁的荷花，在这个浮躁世故的时代里显得卓然特立、一尘不染。荷花生长于淤泥也许是无奈的，但它带给人们的却是美丽而芬芳的。

我想，大年的苦难只是暂时的，他的善良、他的艺术却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