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图湘
“你们比耳……”
好几次,有人同我对话是这样的开头。彼心里,铁定我是比耳人氏了。我不想解释自己乃地道的迁陵镇居民,幸遇“上山下乡”浪潮,户口关系才落到妻子的娘家——比耳公社比耳大队第四生产队,并在此生活十载。
比耳大队社员生产生活朝夕相伴酉水河。酉水河又名白河,经湘西北注入湖南,盘盘弯弯峰谷间,划分了龙山、保靖地域,又沿途串缀无数村落同名集镇:里耶、新寨、比耳、隆头等。距川湘交界处约三十公里,西岸的比耳属龙山县,东岸比耳是保靖县地盘。不同的是,保靖比耳设有政权机关区公所、公社,有粮店、供销社、卫生院、中小学等机构。龙山比耳仅是公社下辖的一个大队,清一色的公社社员。
这里所说的是保靖比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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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几十年上百年风雨的那些低矮的黑瓦木屋,挨挨挤挤间夹一条石板路,歪歪扭扭百余米,木屋住户们自豪地称此为“大街”,自己就是“街上人”。这些“街上人”,除了那些“国家上的人”和屈指可数的吃商品粮户,绝大多数都是“农民伯伯”。约定俗成,但逢农历二、七,周围近几十里廿多个村寨的男女,就会来赶比耳场。他们或邀伴结伙或踽踽独行,或挑或背或扛或拖,带上自栽自种的包谷、黄豆、苕、辣椒、烟叶、干鲜蔬菜;自编自织的草鞋、箩筐、背笼、筛子、簸箕;自磨自做的粉条、豆腐、粑粑、酸菜、敲敲糖;山野取来采来的蜂蜜、菌子、竹笋、药材;牵着牛羊赶着猪,引着伢儿,匆匆而来。还有“赶转转场”卖小百货的货客,空脚甩手看新鲜凑闹热“赶耍场”的年轻男女,渐渐塞满了大街,挤满了场头场尾。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噪声氤氲。这份拥挤与喧哗,一般只持续一两个时辰。冬季日子短,散场的时候就更早了。太阳刚从头顶偏移,赶场人便如候鸟准时迁移,忙起身四下归去,路远人恐怕天黑前赶不拢屋。赶场人如山溪涨水一样涌来,又似山溪消失一般退去。适才还充满场上场下的男喊女叫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挑剔与自夸声,亲朋故旧的应答声,粗喉大嗓的呼唤声,被倒提起的猪崽锐叫声,羊儿们不忍拉扯的咩咩声,铁匠红炉风箱呼呼和大锤铁砧撞击的叮叮当当声……一会儿就都没有了。比耳场上复归宁静。面对赶场人遗留下的密密麻麻的脚板印、烂草鞋、草烟蒂把、鼻涕口水、黑豆般的羊屎、大堆的牛屎、黄绿色的猪屎猪尿、垫背笼的乱草、枯枝败叶等等垃圾和牲畜的骚气、人的各种汗酸味,耳孔里还有嗡嗡之声不绝的“街上人”,慢慢品味着自己“大街”的了得,喂养着心中的高贵。场尾,炸油粑粑的老妪蹲在尺把高的小钢灶边,细细数着沾着油污的角票和壳壳钱,时不时抬眼打量路人,巴望有人买走油已舀尽的小锅上几个已凉了干瘪了的油粑粑。
龙山比耳人自然常常过河来赶场。河宽百米,有一只方头宽肚的敞篷渡船,一次可载十余人过河。摆渡人站船头,不急不忙划一匹桨,渡船便悠悠移动,压乱了水中的山影。船尾矮篷如笼,是那人起居的廊场,细看昏暗处,有被卷、小锅、碗筷、黑糊糊一盏马灯。据清同治十一年《保靖县志》载,比耳码头是白河上几个著名义渡之一。义渡,就是过渡时免费,每年入秋和春节前后,摆渡人才往沿河两岸村寨一家一户去收取,家家就自觉地给谷给米给油给粑粑,偿付或预付自己过往的渡河费用。此谓“敛河粮”。摆渡人每年请人挑回的河粮自给有余,常廉价出售吃不完的小米粑粑、糍粑等等。公社化的日子,“河粮”由生产队一并交付。我们队粮少,每年就给几块钱算数。
比耳渡口距白浪翻飞水声哗哗的滩头约二百米,滩名岩梁。抗战时期酉水河系沟通湘川的要道,国民政府特意疏浚,兴修了岩梁滩导流堰子,开凿滩边纤道数千米。我有幸爬越那条悬崖间窄陡的纤道,行走浪花飞溅的河堰,铭记一代人治理酉水的功业。渡口紧挨一座逼河耸立的壮大石崖边。石崖叫狮子顶。传说,这“狮子”与对河石崖的“狮子”隔水发威,两耳张扬,互不示弱,才有如今地名“比耳”。一块十余米宽的青灰色石坪,斜插河底,就是渡船口码头,浑然天成,只有近水处几级二尺宽石阶和前面石棱上拴船的石孔是人力所为。这里是渡船码头也是来往船只最好的停泊点。船靠码头,却难见比耳庐山真面目,眼前不是石壁就是水面。举头细寻,才见一条山旮旯夹一道石阶,相跟攀爬时切记小心,后面人额头碰上了前头人的脚后跟;喘吁吁而上百八十米,便跨进了比耳“大街”。比耳码头这条宽约两米的码头路,便是百年渡口的最佳注脚。石阶照人的光洁,是若干脚板无意合作打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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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耳的标志性建筑,当数唐家院子,岩楼门、风火墙、大院坝,典型的清末民初建筑。岩楼门进出口宽约四平方米,由三块平整饱满的条石框出,两块竖立两侧,一块横卧其上,上嵌石匾炫目,下有青石门槛、附磉坚固,左右石柱佳联唱和,又一色清水墙簇拥,分外厚实、庄肃、富贵、荣华。一绵一斗(泥水匠艺专用语,绵,横砌;斗,立砌)的风火墙也一色清水,骑墙重瓦厚灰,翘角雄拔。墙檐一溜儿吉祥图案,工笔精细。据说这大院还连着小院子,面积几乎占了比耳场上的一半。唐家院子在祝融光顾(即失火)后,又插上了五星红旗。粮店、供销社理直气壮跨进来又坚定地站住了,又随意拆建,任变其貌。门楼塌了,风火墙倒了,惟岩院坝幸存。顾名思义,岩院坝就是岩石的组合。 清一色的石板铺地,平平整整,横是行,竖是线,赏心悦目。在远离县城的山河一隅,当年兴造这等建筑之人,其财力势力可想而知。岩院坝有两个篮球场大小,早先的主人绝对想不到这里会成为集会群众之处,反霸斗地主、扭秧歌、庆公社成立、议学大寨学洛塔……
我来比耳生息,不巧做了唐家院子邻居。冬去春来,渐渐认识唐家院子的遗老遗少,慢慢耳闻唐家院子广有田亩还有人当营长等东鳞西爪。其中一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唐家院子有看家护院兵丁,还请来四川两名铁匠打造火器。不知何缘,待字闺中的唐小姐与年轻铁匠暗暗相恋。唐家察觉了,悻悻然兴师问罪的前夜,年轻铁匠偕小姐私奔了。平明,唐家不见罪人立即追赶。追到四川铁匠家无功而返,却意外地在离比耳不过五公里的麦土里捉住了这对“亡命鸳鸯”。年轻铁匠被绑在比耳唐家院子看得见的一棵树上处以凌迟。尖刀剥皮。年轻铁匠的惨叫声撕心裂肺,闻之心寒。同时唐小姐由自己的堂兄押上船,在比耳唐家院子看得见的河面,身上被捆一扇石磨,沉入深潭。临死,她泪汪汪哀求:“四哥,饶命啊!”四哥恶狠狠说:“你莫丢我唐家的丑!”……我见到那位“四哥”时,他已老态龙钟,满脸肉疙瘩,嗜食生米,常抓一把米,一粒粒丢进嘴里,嗑葵花籽似的。望着他吃得很香的样子,总怀疑他不会狠心将堂妹送上不归路,又想问问他,还记得被身捆石磨沉水那位可怜的姑娘吗?你保住了多大的面子,你良心安稳吗?终于没有问。但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封建礼教的狰狞。我在心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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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不够吃曾是比耳“街上人”不争的事实。社员靠工分分粮分钱。我们生产队住比耳上街,年终分红一个劳动日分一斤毛粮和一毛二分钱。生产队按月发粮,我一家八口,四个劳动力四个伢儿,一个月只挑得回来46.5公斤包谷籽。我只好拼命做那块两分面积自留地文章。每天收集体工后,我立即回家,屁股不沾板凳,舀满一挑粪,锄头挂在粪桶上,挑起,扁担一闪一闪就去了下街自留地。下街老少因此都认识我这个脚有点跛的“下放的”。自留地也争气,青菜萝卜白菜南瓜等源源长出来,喂养我们一家的辘辘饥肠……
有人称比耳篾乡,老少男女都会编织睡簟,言过其实。所谓“会编织”者,不过长见篾匠干活,晓得编织工序术语“压二板”“绞边”“预口”之类罢了。事实上,以篾匠手艺谋生的比耳人不过百分之二三。他们是生产队的副业人员,每月缴30元副业款,生产队按同等劳动力为其记工分。比耳不产竹,怎么会有一拨能剖竹成篾编织成器的匠人呢?该不是比耳人俗话讲的“好耍学戏,好吃学艺”的原因吧?一日,我自命不凡,剖竹,开条,取屎(除竹肉),待夸奖。篾匠拿起一匹篾条,两头一合拢,说:“不行。”见我不解,又拿起自己所剖一匹篾条,两头合拢,让我比较。两个圆环,后一个周周正正,前一个歪歪扭扭。我自愧不如。
比耳篾匠以编织睡簟为主,其次是筛箩簸箕。剖竹编器,技艺精湛,有簸能接浆、簟可隔水之说。比耳睡簟名扬遐迩,因其挑选色泽嫩绿,节长匀直光滑无痕的水竹为材,经裁、劈、剖、削、刮、蒸、煮等十余道工序,精制出匀净光洁的“熟篾”,再行编织。“熟篾”有讲究,无论宽窄,每匹篾丝皆中间厚两侧薄,称“瓜子篾”。篾丝宽窄是睡簟优劣的标准之一,行内以一寸内篾丝多少判定,如一寸内有十匹篾丝的比只有五匹篾丝的簟子好得多。比耳方圆百里的姑娘出嫁,常以嫁奁中有一床比耳细篾睡簟为荣。
篾匠剖竹成块成条又将生篾办成熟篾,这才蹲在堂屋平整的地面“打压二板”,编织睡簟。所以,比耳流传“未学篾匠先学蹲”的说法。我没学会蹲,自然学不成篾匠,但是我熟习篾匠劳作内容,学到了篾匠中畅行的语言。如:波浪子(水)、开产产(农活)、踩线子(走路)、黄壳子(稻谷)、根子(苕)、弦子(男人),等等。我与篾匠交流时运用这种特殊语言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令老篾匠少篾匠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