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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中丨山那边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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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中

山那边有我的奶奶。奶奶就葬在山那边的祖坟地里。

“到山外边去……”“等到明天……”这是从小听奶奶叨给我们最多的话。

山外边,在哪儿,多远?

到明天,是哪天,多久?

以至于现在,我还对山外边充满了好奇,对明天心存着期待。奶奶的“山那边”成了我梦幻般的概念。

奶奶离开我们快五十年了。奶奶属龙,我也属龙,推算起来,她是在她四十八岁时当我奶奶的。现在我六十,她就是一百零八岁,如果她健在的话。但她已经在亮坨寨子盘山路那边长眠着了。

这么长的时间,算是久远了,可我还会不时想起她。想起她,有时,是看到老屋里,从木格窗棂透进的一束光亮,光里会悬浮着扬尘和轻烟。有时,是月光下,山野刺蓬里夜鸟梦呓般的一点声息;有时,是夜行的野物踩断干枝条的咔嚓声;有时,是山雨里那声远远的杜鹃;有时,是翻着树叶叠过山坳来的一阵清风;有时,是炊烟的瓦屋下,青菜入锅,热油炸出来的滋啦声;有时,是时远时近隐隐约约的那声长唤;还有,从记忆里飘过来过来的,夏夜里,奶奶为我们驱赶蚊子的那缕艾蒿香和在我们身上轻拂着的那把旧蒲扇;还有,当年,我伏在她的驼背上,听她哼唱的,现在已记不全的童谣曲。

自我记事起,我的生活和世界就在酉溪源头的那片山旮旯里。儿时的那个世界,是山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以奶奶所在为中心的。在此以外,就是“山外边”的“远方”了。常年云罩雾盖的山界上,就这么亘古如斯地高远着,无限神秘地缥缈着。

奶奶生在河篷寨上的吕家。上过私塾,初通文墨。她屋前面的那条河,叫酉溪河。如果顺着那条河往下游走,可以到酉水,可以到沅江,可以过洞庭,还可以顺长江再下汉口汉阳武昌。她有个私塾同学叫向远宜,后来用萧离这个笔名,河蓬上游白羊溪人。当年,他就是顺着这条小溪河,从山里走出到山外边去,直到北京,成了大报记者,成了作家。奶奶,却没有这么走。她往上游走了,一路逆着酉溪河上溯。往山里走,又往山里走。绿,越来越厚。荫,越来越浓。溪,越来越瘦。路,越来越细。直到亮坨大枫香树下的那口水井,才让她停下来,安歇。我想,她当年,肯定是走错了方向,才把我们的前世带到这山里来的。又想,或许是一种使命,在促迫她朝这里走,像鲑鱼一样,溯流到溪河的源头。她是为了生下我们的父辈,缔造我们家族的使命而嫁到山里来的。她同小她五岁的爷爷,生下了儿女八个小孩,夭折三个,还剩下我父亲和两个叔叔,一个姑姑,五人。

我不知道一辈子爱干净的奶奶,她的生活模式,是怎么从河篷那边水盈盈的日子,切转到坡度超过35度的山里旱地上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总穿着洗得近于麻色的满襟衣服。年节盛日,她也学着当地人,在头上包了縠绸青丝帕,上山下地就穿草鞋,背柴背笼。夏天,在太阳下的苞谷黄豆地里薅草,冬天,她就帮忙挖葛,挖蕨,爷爷就洗葛,洗蕨,滤粉,做葛粑,蕨粑。她料理着全家人的油盐柴米,冷暖温饱。去大枫香树下的水井洗菜,或者去巴夯溪洗衣被时,她会顺便从路边采回一点阳雀菌,冻菌,草菇。生在干油桐树杆上,灰绒绒的鸡毛菌,是我们最爱吃的。

二叔家生了我堂姐,然后就是我的出生,接着就是堂弟堂妹,弟弟们。这时,奶奶差不多是全职在家照看我们了。见着我们风样地长,爷爷奶奶家的那两间小屋分明装不下了。吃穿,也都是大人们俭省下青黄不接地支撑着。看着我们长大,她常嗔我们,一个个牛高马大的,不知道要起好多屋装我们,要种多少田地养我们。明天——明天就是她说的将来,干什么,吃什么?对于我们的成长和未来,明显,奶奶感觉到了压力,忧患。

似乎,奶奶已开始感觉到了她当年选择的方向的后果。她,一次又一次地给我们指出山外边和明天,希望我们走出去,到山外边的世界去,寻找机会。崽崽啊,你长大了莫非还要像你二叔那样跟牛屁股,做春,在田地里滚爬一辈子?你哪怕像符伯伯那样,挎个药包,去当牛医生,我就知足了。奶奶说的符伯伯,是乡里的老兽医,成天走乡串寨镳猪诊牛,不晒日头,不淋雨,吃技术饭,受人尊重。她的这点期待不大,但现实,具体。

下雨了,长长的雨帘从山那边拉过来。一档,又一档。连着,又连着。

奶奶知道,这次来的,是长脚雨,一时停不下来,自己又不能上坡地里去,她就安心地在家里纺线守着。这个时候,她不会想在山边读书,做公家事的儿孙们,她不愿他们在这么大的雨天往屋里赶。几天的雨终于停歇了。眼看着檐溜,从一线,一线,到一滴,一滴地敲在檐口下碗口大的水窝子里,翻洗着里面的红石粒籽,小青瓦块,碎花瓷片。雨洗过的远山,隐隐地青在那里。对门坡上的老树林子,绿得发黑。雨后便是一个清朗的晴日。听着滴答的檐滴,她倒感到孤寂了,开始盘算着儿孙们该从山那边回来的日子。

逢到有正午的太阳照着,山谷里也会格外的空寥。几朵悬空的云,让天高得没有了顶。几句细细的鸟声,让谷幽深得没了个底。这个大日头天,正好收油菜籽,晒麦子。油菜籽用晒簟晒,麦子就摊在岩板坪上。黑了荚的蚕豆是和杆一起扯回来的,可以挂在篱笆上。这是奶奶最忙的时候,她也不会时常想我们,念我们的。她每次要想我们时,就显得犹豫,觉得不应该,怕耽误我们的工作,影响我们的学习。她要专心地去照护刚抱出笼的鸡仔,和几只小黑猪仔儿。她要用忙碌去忘记思念。

收麦子的日子,也是出李子的时候。李子由青变成酱紫红,还有地边的枇杷,山上的樱桃。果熟季节,空气里那酸甜的味道经风飘过来,一个拐弯就进了我们的鼻腔。这个时候,奶奶会带信过来,要我们回去吃李子,摘枇杷,撷樱桃。再不回来,鸟儿们会叼得一颗也不剩,她常常这样捎话警告我们。

奶奶开始想我们,整天都盼望着我们回家的时候,就老了。再想我们,带信要我们回家的时候,是病了。她怕病不会好起来,怕再见不到我们。她说,她病了,再好不起来的时候,就把她送到盘山路山那边的祖坟地去。她是有资格去的,她儿孙满堂,是我们的祖宗。

奶奶生完了她的孩子,又看着孩子又有了孩子,她成了婆婆,她开始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将这种错误收藏在背着我们的悄悄叹息里。她对我们越来越多地说道起山外边的事。她是从山那边的河篷嫁过来的。那次,把姑姑嫁到山那边去,是她做的主。她退掉了附近寨子的一桩说媒,硬是把她的女儿,我的阿大,嫁回了河篷。

嫁回河篷的阿大,正好逆着她来寨子的相反方向,顺酉溪河而下的。我们是男孩,没有女孩们外嫁的那条路。她就要我们攒劲读书,至少要像当年爷爷那样,读书,教书,当上小学校长。像我父亲一样,读书,当国家干部,吃上公家粮。

日子像虫子一样牵着线线往前爬,刚过六十岁不久的奶奶,有点扛不住了。奶奶最后病重的那次,我却在山那边的一所县城中学复习备考。我没有赶上奶奶的最后一刻。记得那年,听说奶奶病了,我跟着父亲从很远的山那边往回赶,一路汗水和雨水。等我们到家时,天已傍晚。奶奶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摸摸我湿透了的衣服,喃喃道,崽崽孙,造孽啊,造孽啊。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走过来的呀。不知是真累坏了,还是见到了奶奶,那次我竟然痛哭起来。那是我在奶奶面前最后的一次哭,有奶奶抚摸着的哭。

那次,我专程回家看了奶奶。在离开的时刻,奶奶坚持要走到路口送我。晚上下过了雨,雨后的雾带点轻寒。板栗树开出的吊线线花,掉下来的,绒绒的沾湿在地上。奶奶显然是走不动了,在一棵板栗树下,她蹲了下来,一直望着我走远,朝往山外边的方向。轻雾里,我听到她在唤我的名字。那是最后一次离别,也成了永别。

那回,我是顺着酉溪河往外走的,一直到读完大学,参加工作。我终于走出了山里,来到了奶奶说的山外边。当我透过城里的玻璃窗回望来路,故乡还是在远远的山那边,奶奶也在山那边。永远了!

作者:张永中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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