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非
千山落叶
每当家乡火树霞林骤然经历一场秋风秋雨落叶飘零时,我心间便有了雨打芭蕉的滴沥。
自古逢秋悲寂寥。无数次的临川感流,登高怀远,我无意中成了伤秋人。
孤村,淡烟,白草,槛菊,寒林,红叶,飞鸿,残霞,冷月……已被秋光亲吻过的秋色秋景,莫不让人为之凝眸挂怀,心神荡漾。
千山落叶岩岩瘦。落叶飘飒的那一刻,路就已然西风瘦马;落叶贴窗的那一瞬,夜就已然凄清凝冷;落叶匝地的那一刹,心就已然迷离惝恍。
落叶从枝,宛如游子离母,注定是万般不舍却又不得不舍的别离。落叶无异于顺应天命却又毅然决然的自伤,伴随着抽筋断骨却又伐毛换髓的阵痛。要伤就伤在痛处,要痛就痛在苦处。
落叶纷飞是无畏的征程,恰似人生直面落寞、落空、落魄袭击时的坦荡从容和苦尽甘来;落叶飘砌是焕然的升华,犹如生命经历跌落、流落、衰落对撞后的破茧化蝶和浴火重生。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文人墨客、痴男怨女为此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愁肠百结,心事重重?
悲落叶于劲秋,悠悠千古不了情。于是,有了屈原的“洞庭波兮木叶下”,宋玉的“草木摇落而变衰”,潘岳的“庭树槭以洒落兮”,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范仲淹的“纷纷坠叶飘香砌”,马致远的“帘外西风飘落叶”……
断肠时节,秋风飒飒,洞庭湖水波光潋滟,环岸寒林落叶飘摇,一位皎皎霞外的神君轻踏水边白蘋,神思恍惚,纵目眺望,多么期盼佳人如约而至。只见碧水溶溶漾漾,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扬扬其香,却始终不见佳人身影。在苦等不遇的焦虑中,神君冥冥之中听到佳人的召唤,最后在流光溢彩的幻境里与佳人相拥驾车远去。
秋夜漏长,凉月朦胧,露水清寒,蟋蟀在屋角低吟,孤雁在霜空呼号。一位早生华发的小吏寄居衙署,面对纱帐书灯,流萤明灭,顿感岁月无多人易老,久在樊笼里的郁闷瞬间喷发,萌生对江湖山野的向往,揽镜悲歌,“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
夕阳西下,北风呼啸,黄叶翻飞,小桥边茅檐低小,小桥下流水潺潺,枯藤缠绕的老树枝头乌鸦不停地凄厉哀鸣,荒凉的古道上,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正驮着一位神色倦怠的游子缓缓前行。暝色已近,尘染鬓霜的游子却根本不知何处是归程,又无时无刻不挂念千里之外的家人,他们还安然如故吗?
我仿佛成了那位衣带渐宽的多情郎,那位归去来兮的采菊人,那位颠沛流离的他乡客。然而,我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忐忑不安,浑身裹满了莫名其妙的卑微焦虑,心间塞满了冲出重围的神思妙想。我不想堕落为一个忘情人,更怕无端成了一枚遗弃者;我担心错过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无缘人,更不愿变成一位遭人白眼可怜兮兮的迷途者。
我身不由己地奔向曲折如蛇行的溪田层缀的高处凝望,想多看一眼晚霞寒波濯锦的绚丽;我情不自禁地沿着绿树环绕的池塘悠然漫步,静心侧耳倾听余音袅袅的树间秋声;我若有所思地斜靠着菊花老圃的苦竹篱笆,脱然低吟一曲昨夜闲潭梦落花;我毫不顾忌地瘫坐在溪边菜园,悠然抬头仰望天上的云卷云舒。
恍然之中,我决计抛下所有的执念、懦弱和烦忧,只带一把雨伞,大步流星地追赶漫天飞舞的落叶。我笃信,落叶的前方一定是野草连天,良田美池,烟光凝翠。
阳雀归去
当叠翠铺丹的山顶晨空飘起一绺绺或一片扇形彩霞之时,寒露濡染的秋夜便苏醒了,又一个澄丽的秋日沿着隐隐山际露出了妩媚的笑靥。
雄鸡司晨,在山寨深巷此起彼伏;山鸟喈喈,在林箐交翳间晶莹晃漾。微凉的空中飘溢着瓜果与金桂浸透交融的馨香,一树金黄的柿子在晨风中徐徐轻飏,几只大鹅顺着池塘埂道唱着高调慢条斯理地晃悠。
老早就起来的父亲已经从园圃背回一大堆菜叶子,正在一把一把地把菜叶抛向池塘,一群浮在水面的大草鱼争相撕咬着菜叶,时不时地搅起阵阵水花,池塘边的吉祥草、野棉花、地枇杷本能地缩回有些任性的触角。池塘上方横穿而过的电缆线上刚好蹲着一只灰褐色的大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下塘中争食撒欢的鱼群和塘边骀背鹤发的老头,像是静静的等待,又像是默默的辞别。
多么漾心动人的一幅秋色图,我生怕我的一个响动惊扰了橙黄橘绿流霞映彩催生的渴望和宁静。我蹑手蹑脚地退立在桂花林下,无比期待地睇视着这幅图景,久久地浸润在秋韵里,任由秋光合奏出一曲平分秋色的情歌。
我想,那外形如鸽子的大鸟定然是母亲常说的阳雀了。阳雀是山里人习惯上的称呼,又叫三声杜鹃。阳雀是个独行侠,常常隐藏树冠仰头啼叫,“贵贵阳”的叫声由慢渐快、由低渐高,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带劲,不舍昼夜,一叫就是数月。
阳雀的行踪总让人琢磨不透,每年清明节前准会遽然来到这里。老人家常言,哪个先听到阳雀叫,一年到头都有好运气。到了六月六,阳雀叫声戛然而止,便深居林间,很少露头。据说阳雀喜欢吃外黑内红的狗屎泡,时常吃得满嘴猩红猩红,当它双眼全被狗屎泡熏得红红亮亮的时候,便是南飞之时,那时已是秋色连波黄花堆积的时节了。
乡下对阳雀有一种特别的情结,小时候就常听长辈们说起阳雀的故事。从前,有户人家,父母早逝,两兄弟相依为命,日子清苦。一天雨后大雾,哥哥心疼弟弟,进山为弟弟采摘山果,因树枝折断掉落天坑丧命。弟弟知晓后,发疯似地跑到天坑边哭喊哥哥,“快回来!快回来!”因伤心至极,气绝身亡,顿时化着阳雀,拼命在山间飞越,没日没夜呼叫,啼声凄婉无比,催人泪下,直到满嘴含血声音嘶哑为止。杜宇声声不忍闻,阳雀悲情就这样世世代代在寻常人家脉脉流淌。
此刻,我仿佛看到了那只阳雀嘴边挂着的一抹血红,可我不能识别,这一抹血红究竟是阳雀吃过狗屎泡后留下的殷红,还是阳雀长时间啼啭精疲力竭时结下的红斑?不一会儿,阳雀的燕尾像扇子一般抖搧了一下,一颗专注的头颅忽地昂了起来,一双看透黑白的眼睛红得像红宝石。
父亲想必也看见了电缆上的阳雀,特意抓起一把苞谷撒向空中,阳雀却倏地拍着翅膀飞走了,像一枚离弦的飞箭,像一道纤弱的闪电,带着憔悴的残梦,带着清爽的金秋晨光,带着浓郁的月下桂香。
阳雀该是南归了吧,就此别过何尝不是一种善缘?
千山响杜鹃是烟雨春夏一道朝夕相伴的风景。
阳雀明年还会回来吗?四望一眼那些有些稀疏焦黄的山林,无意一瞥那片日渐寂静的荒野,蓦然间,我心里掠过一丝恓惶。
溪头古桥
溪头古桥,古韵弥漫,在朝霞夕照的辉映下,在蔓草藤花的簇拥中,在清澈如鉴的溪水倒影里。
古桥很有一些年份,斑驳发黑的石阶焕映着几近淡忘的古驿道的缩影。直到我看见史书上的标记──白桥时,倏尔便对这座古桥多了几分惊奇,多了一些想象。
古桥是石块、黏土、石灰、沙子结合孕育的圆拱石桥,是蓝堆翠岫似水流年留下的印记,是翡翠山屏胭脂林障交融凝结而成的玲珑雕塑,是白云流水梨花暮雨妙手偶得的水墨丹青,是祖辈们走出家门苦口婆心的不朽寓言。
每次路过古桥,我都会驻足凝神屏气地谛听,谛听那刻在小河对面崖石上和遗落在石桥缝里先辈们的神话;我都会下意识地在石桥上小坐一忽儿,凝睇一溪清流潺湲,水凼里的鱼儿俶尔远逝,往来翕忽,柳河东的潭影鱼趣恍若重现;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依稀可见,“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再次使我陷入不尽的茫然。
古桥的一头连着一条通往山外的高等级公路,古桥的另一头是伸向大山深处的山道。只是古桥再也承载不起岁月的重负,犹如一个佝偻龙钟的老者越来越显得薄寒孤寂。从桥上走过的行人日益稀疏,山道渐渐没入荒草荆棘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蜿蜒的水泥公路,在匆忙的小车喇叭声中,带着无限遗憾和失落,古桥关闭了低矮的已被腐蚀的山门。
听人说,山那边的日子好着呢,修了不少大房子,一栋比一栋阔气。又听人说,山界上新房子倒是多了,住的人却一年不如一年。万山耸翠之中矗立着一幢幢美轮美奂的华堂,无论如何都显示了当今山里人那种不安于现状的倔强和闯劲。然而这些房子对大多数人来说,已渐次失去居住的原本价值,倒成了一个家族实力和底气的象征,或者说是一种乡愁的眷念。
村子里古迹古物所剩不多了,历经沧海桑田,能够有所遗留已是逝者如斯风骨残存的另一种光华。
古桥的一侧还有我家的几分薄地,年老的父亲老是放不下,每年都要去种一些苞谷和豆子。父亲的裤腿时常沾满了古桥上的夕露和泥淖,古桥有朝一日会垮掉的忧虑一直像老牛铃铛一样挂在父亲的心头。那些天父亲竟然掏钱修葺了古桥,桥身被填充勾缝,桥面平整如砥,然而古桥悄然间却褪去了原有的底色。
父亲只管凭心而为,敦朴的善意携带着古典的沉香。父亲或许真的不懂,桥到了一定时候是否应该继续以桥的样子而存在,还是以另外一种意义存续会更为妥帖?
一处古迹,一件古物,若得不到应有的认知和有尊严的呵护,宁可随它自然存在,哪怕沦为废墟,也不必画蛇添足、弄巧成拙。
凡迎风不惧的倒下,皆有一份傲然的壮丽。凡无瑕无痕的淡去,都是一种无憾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