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江畔辛女峰。
峒河春色。
武水风光——天高,山长,水阔。
浦市端午龙舟赛,闹热沅水整半月。
文/ 石健 图/ 向民航
峒河、武水、沅水之上,有数百个滩头、码头、渡头,但在河流的精心设计下,它们的线条、色彩、造型乃至声音,都绝不相同。因此,它们各美其美,各具气质。
在走近它们的瞬间,一辈子都能记住它们——这并不是我有多么聪明,而是因为河流的良苦用心和无上智慧。
一
那里有悠长洁净的青石板河街,那里有依次排列的吊脚楼人家,那里,还有一条河。
夏天日头偏西时,和小伙伴们跳进家门前的那条河游个畅快,任落日余晖把花季脸庞映照得通红……那里是母亲的家乡,一个叫河溪的小镇。
家门前的那条河叫峒河。
“把门板拆下来扛下河,就可以当冲浪板玩”“一口气可以在百余米宽的河里游好几个来回”“经常游到天黑,你屋家婆从吊脚楼窗户里伸出脑壳骂人了才上岸”……母亲的回忆就像沿生命之河逆流而上,使我得以切近人生中的第一条河。
在后来的人生中,母亲和外公、外婆、姨舅们,像河流一样起伏、崎岖、坎坷,经历了很多漩涡、礁石、险滩,但只要她回想起童年时代与这条河流相关的点点滴滴,嘴角就泛起骄傲的微笑,微笑里藏着往昔的美好。
没有谁的人生可以一帆风顺。人生就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必须历尽艰难险阻的考验,必须怀抱千里奔赴不复还的勇气,才能到达终点。蜿蜒曲折增强了人生的密度,也扩展了河流的长度与滋养的广度,这绝不是冷酷,是用心良苦,是无上悲悯。
母亲在我心中是这世上最聪慧坚韧的女子,她与河流的故事,让我在成长中逐渐确信:河流,不仅是生命与快乐的根由,还是能量与灵性的源头。
二
其实,母亲的根脉在沅陵。外公青年时代为谋生计,举家溯沅水、武水而上,最终在山清水秀的峒河之畔、舟楫往来的河溪码头落脚安家。可以想见,在八十多年前,我的外公,一个老实本分、依靠走村串寨打制银饰养家糊口的佤乡银匠,怎样怀揣希望与憧憬沿河流迁徙,行至河溪时,又怎样如吃了定心丸般,最终安定下来。
河流啊,是人四顾茫然时的向导,是人疲于奔命时的安顿。
成年后,为谋生计,我常在路途奔忙,也常常顺峒河而下,过武水,至沅水;沿沅水而上,至浦市;沿沅水而下,便可至沅陵。
人行河畔,每每看到奔流的清碧河水,移动的青山白云,翩然的水鸟白鹭,有人捣衣有人待渡的烟火码头,以及线条与造型、色彩与声音绝不重复的优雅滩头,我便确认八十多年前的来路依然,八十多年后的去路未变。
这条去路与母亲的来路完全一致,这对于一个被城镇化同质化浪潮所裹挟、自认遗失了家乡记忆与故园根脉的人来说,有着深刻的隐喻、丰厚的内涵,如同生命本源与精神归宿的指向与引导。
我深信,沿着这条河流走,身心将得到安顿,精神将获得启迪;沿着这条河流走,可以回到家乡、续接根脉。
三
在很多年里,我都傻傻分不清峒河、武水、沅水之间的关系,常常被它们的来源与去路、上游与下游、分流与汇合弄糊涂。它们各自奔流,又相互连接,只要沿着它们走,就不会迷失方向,不会断绝来路与去路。因此,时至今日,我仍旧相信它们其实就是一条河。
这条河上,滩头,码头,渡头,接连而至,数以百计,绘就风景,滋养生命,演绎传奇,注视日月沉浮,见证人间悲欢。
我对峒河下行不远,隶属武水河段的大陂流,便是一见倾心。
深藏不语的河流,在此处冲荡开一大片平陂,水流深缓,土地肥沃,勤劳的人们春种向日葵,秋植油菜籽,惹得后一季花海潮涌,蝶飞蜂舞,场面喧腾。
尤记得那年春天,第一次遇见大陂流的情形。幽碧的武水之畔,远方的山峦之下,明亮耀眼的一大片油菜花仿佛从天而降,恣意张扬地开放,毫无顾忌地铺展,一望无际,没有尽头。花茎高过人头,花朵密密匝匝,置身花海中,脸庞被明黄照亮,而身体仿佛就要被奔涌的花浪淹没,蛰伏一冬的细胞瞬间被激活。大陂流河滩那一众落落大方、摇曳多姿、喧嚷沸腾、肆无忌惮,让人惊觉春天的汹涌澎湃,令身心疲惫的赶路人横生了许多希望和力量。
静柔宽厚的武水,陪伴在侧,默默无语,惯看人来人往,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油菜花哪里都有,但以河流为布景,被河流所环抱,浸着河的湿润,濡了河的灵性的,想想,只有大陂流。
花开的季节,不去大陂流看看武水、看看花儿,定会留下一年的遗憾。
四
过武溪,这条河就叫沅水了。出白沙,溯沅水而上,便会遇见黄家坨渡口。
河对岸属怀化辰溪。若需过渡,而渡船还泊在对岸,久久不来,待渡人也绝不孤独。岸边码头上生长着大片的紫云英和奇崛的巨石,此处待渡,可眺望滚滚长河,亦可观花赏石。
沅水在这里异常深阔,水流雄浑,褶皱沧桑,激荡着肉眼可见的势能,裹挟着暗藏的沙石与激情,心无旁骛,向前奔流。百万年来的冲刷并没有圆润河岸的这片巨石,它们负土而出,突怒偃蹇,或嵚然相累,或冲然角列,争为奇状。它们声势浩大地排布河岸,张扬高调,蔚为壮观,成为黄家坨渡口无与伦比的标志,以及沅水此在雄强的布景。
在黄家坨为沅水布景的,还有辛女峰。
上了辰溪的船。在渡往彼岸的河途,转身回眸间,辛女峰突然落入眼帘。这座山峰高耸入云,体量庞大,但线条温柔,绝不凌厉,具有刚柔并济之美。
水流,船行,峰移,渐行渐远,渐起苍茫。
千万年来,河流默默地陪伴着山峰,山峰静静地注视着河流,方才孕育辛女和盘瓠的凄美传说,方能演绎金庸的武侠世界和万丈豪情。
人间爱恨情仇不休,悲欢离合不止,山河不老;所谓山河,是抱慰辛女的归宿地,是安顿裘千仞的铁掌峰,是战火烟尘中的救兵,是穷途末路时的佛寺,是困于此岸的希望,是光明彼岸的召唤。
人生如寄,谁又不是秋江边的待渡人呢?
彼岸,名为汀流。立于汀流,回望来路,河阔流深,一切渺然,莫名想起风陵渡,以及那在风陵渡口“一见杨过误终身”的少女郭襄。
五
每逢端午,浦市人至少要在沅水闹上半个月。
这段日子,大码头上,彩旗招展,锣鼓铿锵,鞭炮轰鸣,人头攒动。河面之上,龙舟绘彩,龙头高昂,桨手舵手鼓手,鼓足气力,划动船桨,挥舞鼓槌,奋力争先,勇猛竞渡,青筋暴突,血脉偾张,呐喊震天,士气动地。河堤上聚集着成片的观众,有助威的,有骂娘的,一下惊叫,一下又傻笑,无不陷入巨大的欢乐以及热血沸腾的迷狂。
以前,我看不懂浦市的龙舟赛。
没有裁判,没有哨声;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没有颁奖礼,更没有奖金奖品……站在沅水大码头上观战,身陷这欢呼呐喊、喧天锣鼓、众生狂欢之中,我一片茫然,不得要领,不知所措。这两年来,当我解脱一些规制束缚,卸下一些执念与正襟危坐,变得随意、松弛、自洽一些后,突然间就接近它的趣味了。
关于裁判与哨声。这二者意味着规制、压力、监督、警示,当这些外在的强制性因素消失,沅水沿岸各村寨仍出钱出力自发组织,各代表队与选手们仍踊跃参赛,团结协作,全力以赴,奋力拼搏,敢于胜利,这完全来自超越自我与雄强生命的强烈内生性要求,这也是个体乃至国家、民族进步发展的强大动力——这些力量来源于生命的自觉,产生于烂漫的民间,多么宝贵,实在令人叹服。两千多年来,浦市人正是如此热烈深沉地怀念着三闾大夫。每当想到这场比赛实质是一场庄严神圣的祭奠仪式,更是血脉偾张,百感交集。
关于起点与终点。参赛的几十只龙舟或随意泊岸,或自在游行于数百米宽的沅水河面,看似松弛散漫,毫无章法规矩,但两舟相遇,如短兵相接,无需多言,瞬时锣鸣鼓震,桨飞桡舞,浪花迸溅。扒得个面红耳赤,扒得个你死我活,一旦分出胜负,终点即刻到来。这厢偃旗息鼓,那厢烽火又起。起点与终点,在河面上随时出现,又随时消失,对手也在不停变化、不断出现……这一切如同一个隐喻:人生赛道上,竞赛一场接着一场,对手一个接着一个,与他人比,与自己比;每当一个挑战结束,起点迎来终点,终点又变成起点,回环往复,没个休止;人生就如浦市龙舟赛,唯有保持韧劲、耐力与热爱,唯有燃烧对荣耀与尊严的向往和追求,方能克服万难,迎来人生的曙光与生命的荣光。
关于过程与结果。一番搏击之后,勇者胜出的刹那,我看到双方皆如释重负,停了桨桡与锣鼓,仰天长吁,一时,云淡风轻,风平浪静,颀长的龙舟交错而过,灵动如木梭在经纬之间穿行,丝滑如鸟儿划过广阔的天空,不留下一丝痕迹;我还看到,哪怕多次失败的队伍离岸时,也笑着向对手道别,“明年再见,明年再见”,一派和谐,全然没了沅水上的你死我活、势不两立;他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高喊着“搞赢了,搞赢了”,是自我安慰,又似给自己打气,总归都是神气十足耀武扬威地穿街过巷,引得外乡人以为他们真是大胜而归……曾听说有桨手在旧年里为比赛打架斗殴,打得伤筋动骨,斗得五劳七伤,便误以为浦市人争强好胜,把输赢胜负的结果看得比天大、比命重。后来,随着不断走进沅水、不断观看浦市龙舟赛,我便认定浦市人更看重拼搏的过程,而非胜负的结局——那打架的场合,并非为了输赢,定是因为失败受到了某种侮辱。我还认定,哪怕争强好胜,哪怕为荣誉和尊严打个头破血流,也终归好过瞻前顾后、贪生怕死、懦弱退缩、权衡利弊,好过那些个没了勇气断绝血性的娘炮。
浦市的人、浦市的龙舟赛非要如此,才不枉一脉沅水千里而来奔涌至此的满腔深情与丰厚滋养。
若没有这奇幻多姿的沅水,你便以为浦市人只会品茶喝酒、听戏唱曲儿——在浦市,沅水承载并演绎着人的自由意志与生命传奇。
有了河流,生命便有了多样性。
六
两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孔子站在泗水河岸,看着河流奔腾而下,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生命感慨。河流日夜不停地流逝,一去不复返,与时间以及由时间融汇而成的生命具有同样的表征,那么,河流是否具有时间和生命的内核呢?
对于人类而言,时间的内核是往昔与回忆,是走过的路以及路上经历的抗争妥协、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是点点滴滴的亿万个瞬间叠加的生命之流。
没有流逝的时间,就没有往昔的记忆,而人和人类,之所以与万物不同,就在于强大的记忆功能,以及附着于记忆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意识。
回看河流,一切生命由它孕育,所有文明由它滋养;在我看来,它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在大地上屈曲迂回,并不以一条直线的形式奔流到海,是为了对世间万物施以更大的恩泽、更好的陪伴与见证。
河流,暗藏着智慧与悲悯,本身就是最高级的生命形式。由此推断,河流具有时间与生命的内核。
人,总要走进或渡过一条河流,才算得上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