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森
多年前,我几度痴迷于湘西籍作家彭学明的《娘》。认识它是从《团结报》开始的。该报副刊对《娘》的连载成了我每天的精神食粮。报纸一天来一次,我便一天读《娘》的一段故事。那段时间,等着邮递员送来新报成了我每天的期盼。有时报纸来迟了一点,空落落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头,就会感觉自己混混霍霍,无所适从。也有时候,听说新报纸已经送来了,却不知道是谁拿去阅读了。报纸近在咫尺,却不能一睹为快,那一刻就会心如鹿撞,内心总在为“娘”的故事情节而纠结。
后来,《娘》终于整书出版。那天我是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购买,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进了家门就迫不及待地一口气品读了整本书。读罢,“娘”的形象在我掩卷后越发清晰和伟岸,从内心感谢作者用心给我们展现了大山里一位伟大的母亲。
时隔多年的今天,因受江苏一名爱心人士的委托,需要走访一个特殊学生家庭,以了解受助学生的情况。走访中,这位学生的“娘”的故事,让我再次为大山里的“娘”而震撼!
早饭后我们驱车去四十公里外的学生家里。同行的4人都是这两年退休的,而且是从不同战线退的休。为了一声“老师”,大家捧着一颗善心,应着教体局邀请,组建了凤凰县致远教育基金会。
从城里到乡下,一路爬坡,盘山公路虽然还算平整,但上上下下,弯弯绕绕,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几个老同志都有翻江倒海感觉。
终于下车了,这里是柳薄,地处腊尔山台地,海拔900余米,干旱、缺水,是凤凰县最边远的地方,也是我的教育梦想起航的地方。四十二年前,我中师毕业,还未满十九岁就来这里任教,一待就是十三年。十三年里,我在这里结婚,一双儿女也在这里出生。感觉自己的事业、家庭都与这片土地结下了深厚的缘。
这个村地下有阴河,可地表极其干旱,可谓“地下河水在奔流,地上滴水贵如油”。每逢秋冬季节,常常是田地干涸,水井枯竭。老师们日常用水要到四公里之外的尖朵朵瀑布上流去挑,来回需要一个多小时。而老师们把水挑回来后,常常是一头分给学生洗漱和饮用,剩下的一头则留给自己一家子。
时过境迁,如今这里的变化可用天翻地覆来形容。水,国家投入大量资金从十几里外的禾库天星水库引过来,现在家家户户都装上了自来水。房子,大多是两三层的新楼房。即便是平房,也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只是这里的季节似乎要比山下慢半个月。如今山下的庄稼已经全部收割归仓了,而这里却是秋收刚过。只见家家户户门前坪坝晒满了稻谷、玉米和大豆。金灿灿的,一片丰收的景象。
我们要走访的这个学生家庭也不另外。宽敞的院子里晒着满院子剥好皮的玉米棒,堂屋里是刚收回来尚未晒干的稻谷。
这个学生姓石,加上弟妹共三姐弟。她是姐,在镇上中学读初三,妹和弟弟在村里读小学。
孩子还在学校读书,接待我们的是孩子的奶奶和伯伯。奶奶七十多岁,伯伯四十有余,看上去似乎与实际年纪不相符。听了我们的来意后,他们介绍了三个孩子的情况,特别讲述了孩子们的伯母的故事——
这三个孩子,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七口之家,儿女双全,很是其乐融融。七年前,孩子们的父亲不幸去世,孩子们的母亲外出打工一去不复返,最后干脆改嫁了。开始,大女儿和她联系,她还接电话,后来干脆电话也不接,更别说给他们生活费了。三个孩子就和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四年前的一天,大孙女说学校要求办身份证,等奶奶办好身份证,送给大孙女时,大孙女哭了。她含着眼泪告诉奶奶,她办理身份证是为了出去打工的,想挣钱供两个弟妹读书,奶奶抱着年小过早懂事的孙女哭成一团……
孩子们除了爷爷奶奶,只有伯伯伯母这家亲人了,他们住在寨子的另一边。伯伯身体不好,伯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他们膝下有两个孩子。一家四口,靠种田是不够的,伯母还得四处打零工。
当天晚上,在附近镇上打工的伯母回来听说侄女要出去打工,她二话不说,马上赶到三个孩子的家中,把他们接到自己家。
四年多来,一万四千多个日夜,她视三个孩子为己出,对五个孩子一视同仁,吃、喝、拉、撒、浆、洗、学她样样都管。每当有熟人问她有几个子女时,她总是自豪地回答:五个。
三个孩子重拾“母爱”,在爱的包裹下,也不再管伯母叫“伯娘”,而是直接叫——“娘”!而且喊得那般真切!
从三个孩子的家走出来,我们几个都不约而同:一定要同孩子们的这个“娘”见上一面!即便今天孩子们的“娘”还在镇上的烟草站干着选烟的活,而且与我们返程的路是背道而驰,我们依然决定要驱车前往!
在充满烤烟味的烟草站内,我们终于见到了孩子们的“娘”。三十多岁,个子不高,清秀、单薄,不过岁月过早地在她的脸上刻下了印痕。她只比我的女儿小三岁,大我儿子一岁。
当我们说明来意后,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该做的!”随之流下了眼泪。哽咽地说,孩子们可怜,他们还不懂事,我不管他们谁管,只要他们想读、能读,读到哪里,我就盘到哪里。我们问她在这里打工的待遇,她说,感谢烟站,这几年都请她帮忙,做的是计件工,一天大概有一百多点,一年能做五十天左右。她满足地说:“这个工作已经很不错了,离家近,可以照顾孩子们。”临了,她说,这三个孩子,她一定将他们带好带大,直到成家立业。同时,也希望孩子们的亲生母亲能时不时回孩子们电话,最好能回来看看孩子们,让他们找回那份亲情……
从烟草站出来,我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泪水也一直模糊着我的视线。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望有她的地方的时候,房子是模糊的,烟草站里来来往往的人也是模糊的,唯独,孩子们“娘”的身影是清晰的。一边是青春年少,一边是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生活的重荷与这个清秀单薄的身影怎么能够对等起来!但她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足以看到她内心的慈爱与坚强。
下山的路上,车里异常安静,我明显看到每个同行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泪花。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都在抑制着一种感动,一种呼之欲出、一触即发的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