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夕老码头近照
文/图 范诚
我站在列夕老码头上,看到猛洞河的水静静地汇在山谷之间。那水是静态的,看不出一点流动的迹象。只有偶尔吹来的一阵风,在河面掀起一点涟漪。抬头望去,是一条长长的河谷,河岸高达100多米,悬崖峭壁上,长满各种树和藤蔓,很多是倒垂着的,显得特别茂盛。再看蓝天,只有河谷上面的一线,有白云飘忽,有鸟儿飞翔。
岸边停泊着几只小船,没有人划动,只是随着微风,稍微晃动一下。全然一幅“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寂寥境界。
这是我见到列夕老码头现在的场景,与想象中的老码头相去甚远。因为在旧时,这里可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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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位于猛洞河即将汇入酉水的不远处。其下游约2000米,便是两河的汇合处,两条河夹着一座酷似龙头的山,那龙头就闷在水中,作长龙吸水状。因龙头上地域较窄,无法拓展,不便于设置码头,故将码头设于这处上面地域宽广的地方,名叫“列夕”。
列夕,土家语,意为“河岸上的村子”。确实,这里位于高高的河岸,上面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四周被青山包围着,比较适宜居住。随着水上运输的发达,逐渐形成一个集镇,并辐射到永顺的大部分地方。
旧时的湘西没有公路,交通运输全靠水路。走水路便形成了许多码头,就像陆路上的驿站一样。湘西酉水上的著名码头从下到上分别有会溪坪、王村、老司岩、保靖、隆头、里耶。酉水支流上的著名码头却只有列夕和茶峒闻名,它们虽然不在酉水干流上,但同属于酉水流域的重要码头。
酉水在沈从文先生笔下叫白河,他曾专门写过《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却没有提到列夕,主要是他坐船都是从酉水干流上行走,没有到过列夕。列夕虽然没有进入沈从文的视野,殊为遗憾。但这并不影响它作为老码头的地理地位。
列夕码头在旧时到底怎么样呢?
我们先看看码头上游的河流流域。其上游主要有两条河流,一条是猛洞河,发源于龙山与桑植交界的分水岭,贯穿县城灵溪镇,全长158公里,流域面积1732.4平方公里,落差98米,为酉水最大支流。另一条是牛路河,其上段为灵溪河,中段为司河,下段为牛路河,贯穿上游老司城,在格洞汇入猛洞河。全长88.9平方公里,流域面积895.3平方公里。两条河流并不小,但大都位于峡谷中,河中怪石嶙峋,不易通航。从永顺县城到列夕,长45公里,全是峡谷,落差72米,有滩139处,历来为湘西航道险峻之最。而从老司城到与猛洞河交汇处,沿途更是山高沟深,激流险滩,航行更加艰难。现在却成为漂流胜景,有“天下第一漂”之称。
再看两条河流域的历史发展。
两条河基本上在永顺县境内。永顺县战国时属楚之黔中地;秦时属黔中郡。西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置酉阳县。酉阳治所在今灵溪镇东南五村。
五代后梁开平四年(公元910年),楚王马殷以彭士愁为溪州刺史,为誓下州,属楚之溪州地。但彭据地自雄,自置二十余州,当土司王。永顺属地有上溪州、中溪州、下溪州、溶州、渭州、永顺州等,永顺之名,便始于此。
到了宋代,永顺为下溪州、南渭州、溶州等羁縻州地。下溪州治所在今治东30里旧司城(老司城),属荆湖北路。
清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永顺土司彭肇槐请求纳土,改设流官,这就是著名的“改土归流”。清雍正七年,置永顺县,属辰沅永靖道永顺府。
自南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至清雍正六年(公元1724年),永顺属于彭氏土司管辖,土司王居住地就是老司城。老司城承载了这段时期永顺彭氏土司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活动。
永顺“改土归流”设县后,县城迁到灵溪镇,这就是现在的永顺县城。该地旧名猛洞坪,民国27年(1938年),县城设镇,因土司古城在灵溪河畔,故仍称灵溪,沿用至今。
从上面看,两条河分别流向南方,交汇后,在列夕下游注入酉水。这就在列夕形成了一个码头,成为一个物资集散地和商贸中心,并辐射到整个永顺中西北部和龙山东部部分地区。旧时这些地区的土特产如桐油、茶油、生漆、土碱、毛皮、五倍子等中草药材源源不断从这里集散,运往山外。而盐巴、布匹、绸缎、瓷器、糖果、军需等物资,则通过这里中转,辐射到山里。尤其是上游的土司王城,重要物资都从这里转运,可见这个码头的重要地位。
改土归流前后,有许多来自江西和本省沅陵、常德等地的客商看中这里,纷纷来此经营,购置地产,从而形成了较具规模的列夕老街。老街内,商铺、钱庄、药铺、伙铺、茶馆、勾栏、瓦肆、楼阁、宗祠、庙庵等林立,功能一应俱全,物流畅通,商业繁荣。
据有关资料记载,曾经的列夕十里长街户户经商,镇上仅伙铺(旅馆)就多达几十家,每天有100多匹骡子穿梭在码头和镇中运送货物。新中国成立前,列夕还有从事物资中转的商号八十多家,有接待来往商客的伙铺十余家,有专门从事“背脚”(码头工人)的一百多人。商家讲求诚信经营,公平竞争。遵守“粮米通天下,生意各做各”的约定,对周边地区物资中转与流通起到很好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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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列夕,因为商贸发达,还产生了“四子”。
列夕大姓董、陈、胡、黄多以族为主,形成特色经营行业,被称为列夕“四子”。董家枪多,拳头硬,被称为“捶包子”;陈家广置田地,是列夕最大的粮食拥有者,被称为“谷子”;胡家资本雄厚,经营钱庄,被称为“银子”;黄家自黄汉章科考永顺府第一名后,年年均有功名,出任地方官吏多,故而称为“顶子”。“四子”各姓都有涉及贸易和运输,均有自家商号和船队。
随着商贸的繁荣,财富的积累,这里兴办教育,人才辈出。
提到列夕的人物,不能不提董禹麓,那是清末民初这里走出去的一个传奇人物。
董禹麓,又名玉楼、雨麓。其先祖居住沅陵,后溯酉水而上,搬迁到列夕码头上面居住,广置田地,成为当地的望族。董禹麓出生于清光绪二年。青年时期,就读于湖北自强学堂(前身为武备学堂),专攻军事体操和中国传统武术。后留学日本,与阎锡山等同学,是华兴会、同盟会最早会员。1909年,应陕西提学使余坤的邀请,到西安高等学堂担任体操教习。不久,任同盟会陕西总干事。辛亥革命中,组织学生军同革命军并肩作战,为摧毁陕西清军势力作出了重要贡献。民国成立后,董禹麓仍供职于陕西高等学校,又参加一些新学校的筹建工作,任校长等职。
在西安,董禹麓与“湘西王”陈渠珍的巧遇与交集,演绎出一段传奇佳话。既反映出旧湘西乱世复杂的社情,也体现出湘西人的友情和义气。
陈渠珍早年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参加同盟会,后入川军。1909年,时任管带的他奉命率军入藏,参加抗英平叛。在驻工布期间,他与藏女西原相恋并结婚。西原是当地头人的侄女,如花似玉,武艺精湛,善于骑射。婚后,跟随陈征战,常救陈于险境。
辛亥革命胜利后,援藏部队发生兵变。陈渠珍带领官兵115人,决意出藏回内地参加革命。
1909年冬,他们从江达出发,经过酱通大荒漠、柴达木盆地等,历时223天,行程11000多里,到达西宁时,只剩下七人。其余几人看破红尘,在当地入寺为僧。陈渠珍与西原辗转来到西安。盘缠花光,举目无亲,只得写信回老家凤凰,要家中寄盘缠来,以便回家。
在西安,陈渠珍与董禹麓相识并引为知己。
这时,西原突然生病,患上天花,全身水肿,豁然病逝。陈渠珍想为西原操办丧事,无奈囊中空空,只得向董禹麓求助。董禹麓拿出30多两银子,送给他做丧葬费用。又安排亲戚,协助他料理后事。
1913年农历正月底,陈渠珍回到故乡凤凰。这时,凤凰已经光复一年多了,他的同学加好友田应诏任湘西镇守使,当即任命他为湘西镇守使署中校参谋。此后,陈渠珍凭着不凡的才能,一路升迁,到1919年,出任湘西巡防军统领等职,成为名副其实的“湘西王”。
陈渠珍发迹后,不忘恩人董禹麓,也时刻惦记着寄放于西安雁塔寺的爱人西原遗骸。1921年,董禹麓护送西原的遗骸回到湘西,陈渠珍将其安葬在凤凰城郊大坡脑山上,并写下感人肺腑的祭文,立碑纪念。
旧时湘西多兵灾匪患,民不聊生。1924年,董禹麓的老家列夕被附近土匪洗劫,其父董光辅为保护家族财产,被土匪残忍杀害。他在西安闻讯,极为震惊,星夜兼程,赶回故里。
董禹麓找到陈渠珍,诉说父亲被杀经过。陈渠珍深表同情,出重资予以料理后事,并派遣精兵强将,协助缉捕凶手。经过几个月的追捕,这些土匪基本被消灭。主犯黄包臣、彭南桥等人均被缉捕处死。父仇既报,董禹麓辞别陈渠珍,返回陕西。1925年后,不知所终。有人说,经历了家庭的变故,董禹麓参透世事,出家隐居了。
列夕还出了一系列人物,代表性的有张锡圣教授。张锡圣1920年出生于列夕,1944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机械工程系。1945年留学美国,1947年回国。参与创建北京航空学院,长于火箭发动机高频振荡燃烧理论和流体润滑理论的研究及实验,编著有《机械零件》《液体火箭发动机原理及构造》等。
此外,还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花城》杂志社主编田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于怀岸,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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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夕老码头的没落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公路交通发展以后。因为陆路交通的发达,航运逐渐被废弃,列夕因为有猛洞河阻隔,成为一个交通死角,仅有一条简易乡道与209国道相接,昔日繁华不再。
近年来,从芙蓉镇新修了一条二级公路穿越列夕,直达泽家,并在猛洞河上架设了一条特大桥,从而大大缩短了这段距离。驾车从芙蓉镇到列夕,只需短短20分钟。列夕古镇也被保护起来,2016年11月,入选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如今好了,一桥飞架东西,天堑变通途。退役的老码头,正为新时代的变迁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