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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长丨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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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长

守山是我老家一带守包谷的俗称。因包谷种在山上,每年进入秋季包谷成熟阶段,为保护其不被野兽糟蹋和小偷盗窃,每天都要安排人去守夜而得名。

小时候,我所在的生产队是武陵山区腹地的一个彭氏家族聚居的土家山寨,十六七户,七八十人,稻田全为“雷公田”,人均一亩左右,稻米往往不够吃,若遇天干,很多稻田会颗粒无收。这时,包谷就成了填饱肚子的主食,也是养鸡喂猪的优质饲料。好在生产队还有一些旱地,离寨较近的旱地大多比较分散,主要种植高粱、红薯、黄豆、绿豆等。离寨五六里有个叫桐油枯的坡地,面积约五六十亩,由老油桐林开垦而来,是每年种植包谷的地方。但由于该地与外乡的胡家大队和本村的板桥、凤塘两个生产队接壤,位置偏远,包谷抽穗灌浆后,既易遭受野猪等野兽的糟蹋,又会被小偷惦记,必须适时安排人守山。因而,守山也就成了大集体时代一项不可或缺的农业生产活动。

守山的住处相当简陋。生产队在包谷地边斜坡上用两根一丈左右长的杉木交叉搭起一个“人”字架,在架上与山垂直放置一根一丈多长的棚梁,周围用茅草扎成的茅扇覆盖。棚内先支起木架,再用木条铺平,放上稻草作床垫,另制作一个简易木梯供人上下。这种茅草棚,俗称为“狗叉棚”,也叫窝棚,在坡顶和坡脚各搭有一个。

守山时一棚一般安排二人,便于相互照应。全队的男劳力轮流,按各自的底分一半给工分。守山人当天比平时稍早点收工,在家吃完晚饭,天黑前赶到地边,第二天天亮后回家,白天照常出工。

我自小学三年级开始,寒暑假就参加了生产队劳动。一方面可以跟着大人学些劳动技能,另一方面也可挣点工分。暑假恰逢包谷成熟季节,每年生产队都会安排我与大人们一起守山,让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忘的夜晚。

刚开始时,生产队都是安排我和我爹守一个棚。吃过晚饭,我们带上家里的大黄狗,背上长刀、枞膏(松枝)、铜锣和竹梆。竹梆是用粗楠竹制作,长约二尺,一端留下竹节,其余竹节全部打通,用力一敲,声音清脆。到了窝棚,先砍些柴,在窝棚前生起一堆旺火,以示有人守山了,并可借助火光吓唬野兽,避免夜晚被野兽偷袭。然后我爹带着我和大黄狗沿地边巡察,一边走一边打铜锣、敲竹梆,还时不时地打几声“喔——呼”,吼几声“噢——嚯”“铛——铛——铛……”“梆——梆梆——梆——梆梆……”“汪——汪——汪……”呼喊声、敲锣声、打梆声、狗吠声,交织在一起,又被山谷回应,给野兽和小偷发出警告。紧接着,另一组守山人也同样打着“喔——呼”,敲响铜锣和竹梆。如此反复几次,各自回窝棚休息一阵子。

夜幕降临,天空一片漆黑。我坐在我爹旁边,聆听他讲述家族中的历史、人事,大山里的传闻、趣事,田间地头的活计、农事……从中,我知道了种包谷的艰辛,从播种到收获历时150天左右,要经过犁地、播种、施肥、除草、收获等多道工序,特别是薅二道草施追苞肥时正值三伏天,包谷已封行,颈部、脸上、手臂上都会被锋利的包谷叶划伤,一条条的血痕经汗水浸泡,十分疼痛。为珍惜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我们就不得不夜守包谷。每隔一阵,我爹就叫我同他一起打一会儿锣,敲一会儿梆,用于迷惑、恐吓、驱赶野兽。有时,白天若发现粗壮的号筒杆(学名叫博落回)就会制成号筒,晚上带到窝棚里时不时地吹一会儿。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种叫大叶女贞的树叶着火后会发出鞭炮的声响,我们称其为爆竹树。天黑前我们会砍一些堆放在火堆旁,晚上也时不时放些到火堆里,爆炸时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在夜间格外入耳,驱兽效果更好。凡此种种驱兽法,无不闪烁着山里劳动人民智慧的光芒。

对于我来说,守山首先要过蚊虫关。第一次去守山,我和衣睡在窝棚的稻草窠里,蚊虫肆虐很难入眠,最后还是瞌睡战胜了蚊虫。第二天天亮醒来后,皮肤红肿,身上到处起了疙瘩,奇痒无比,难以忍受。我爹见状,十分心疼,赶紧在包谷地里摘了些马齿苋,捣出汁液擦在患处,才稍感轻松。后来,我慢慢地适应了蚊虫叮咬,皮肤也没那么过敏了。

更难过的是饥饿关。经常时至半夜,飒飒的山风起了,包谷的清香一阵阵飘来沁人心脾,无油水的小肚开始造反了。有一次,我感到特别饿,便对我爹说:“我想烧一个包谷吃。”我爹严肃地回答:“包谷是公家的,不是自己家的,不能掰来吃。小孩从小就要养成不能损公肥私的习惯,如果实在饿了,我现在巡山去给你找两根公包谷杆解谗充饥。” 于是,我爹点燃枞膏火把,带着大黄狗,沿着山边去查巡,时不时地敲响铜锣。我独自坐在窝棚门口,旁边是黑黢黢的包谷地,远处是模模糊糊的大山轮廓。眼前是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耳畔不时传来躲在树上的猫头鹰凄凉的叫声和森林中野猪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惧怕,给自己壮胆,我就不断地敲打起竹梆:“梆——梆——梆……” 隔一阵子,我爹回来了,带回了两根没有结棒子的公包谷杆。由于没有结棒,茎杆积累的养分多,十分清甜,吃在口里,乐在心里。到了生产队摘包谷时,我爹也总会带回一捆公包谷杆,够我们吃几天。那种甜而不腻,清脆爽口的味道,一直陪了我多年,至今都耐人寻味。

守山要有很强的责任心。如果晚上贪睡,忘了打锣敲梆,野兽就会糟蹋庄稼。有一次,我跟着一位堂兄去守山,到了半夜,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我们有些恐惧,就躲在窝棚里睡着了。第二天天亮醒来,发现靠山的一块近半亩的包谷被野猪糟蹋了。包谷树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上,包谷棒的苞叶被刨开,有的被啃光,有的啃了一半。地上满是被咬烂的棒子骨和一个个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野猪脚印。我们失职了,十分自责。生产队开会对我们进行了严肃批评,并取消了当晚守山的工分。

守夜期间,小偷一般不会光顾,但也有个别胆大的小偷会铤而走险。有一次,隔壁公社的一个惯偷,凌晨在坡上偷了半背包谷被发现,我们一直追到他的大队。大队治保主任得知这一情况,便组织民兵将其捉住,捆在树上,不给吃不给喝。到了下午,小偷吃不消,连声认错,表示悔改,并给我们退还了被盗的包谷。打那以后,这个小偷再也没干偷鸡摸狗的事了,我们的包谷再也没被偷过。

上世纪70年代末,我离开了生产队,就此告别了守山。随着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家乡的青壮年劳力很多都进城务工,比较远的旱地就很少有人耕种了。后来国家实施了退耕还林工程,桐油枯那些坡地都栽上了用材林,现已郁郁葱葱,成为野生动物的乐园。而今再忆起那段缺肉少粮、山高月远的守山岁月,仍然刻骨铭心。它磨炼了我不惮前行、克服困难的意志,是我一生中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彭武长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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