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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瑞龙丨相逢彭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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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瑞龙

2020年9月27日,彭学明从北京回来了。这是我们离别二十八年后再次见到他。我并不觉得9月27日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阴雨天里,会有这样的相逢。

下午四点多钟,我推开吕洞山大酒店七楼的一间房门。坐在窗口边的他,笑意盈盈地站起身,他把手伸过来,我把手伸过去。相握的一刹那,我竟有些恍惚。他说,都老了。我说,是,老了。然后,鱼儿回到水里,花儿开在枝头。季节里该生长什么,就生长什么。

我的心里很欣慰,欣慰的是他终于成了曾经梦想中的作家。同时我的心里很失落,失落的是自己在岁月的蹉跎里,远离了写作的路途。他现在就职于中国作协,部分作品先后入选了大学与中学教材,其中《我的湘西》《祖先歌舞》《人间正是艳阳天》《娘》等作品广受读者欢迎,尤其是作品《娘》,已被译成多国文字出版发行。

1989年6月,他从古丈县一中调回保靖县文化局工作。1992年11月,他又离开保靖,考进了张家界日报社。那三年多时间里,我们算是朝夕相处。我们包饺子、喝啤酒、谈女孩、讲鬼话。我们嬉,我们闹;我们疯,我们癫。

为了参加县里的“酉水之声”歌手大赛,他在我家里常常扯开了嗓子嘶喊着练声,引得对面邻居破口大骂。刘欢原唱的一曲《心中的太阳》让他获得了比赛第二名。当时,我的那件十七块钱买的灰色西装变成了他的参赛服,给他长了脸,他穿的凉拖鞋以及唱完后“咚”的一声从台上直接跳到观众席的动作却给他丢了脸,此举被计入台风不整,综合扣掉0.5分,要不然他便是第一名了。可第二名也不得了啊,于是他在我家里吹牛,吹他自己唱得好啊,比那些歌手厉害多了等等。他吹到半夜,我们听到半夜,他能吹,我们也能听。

后来在他的倡议与主导下,我们还办起了《湘西谣》文学社,社里规定每月都要有作品出来。我们相互阅读、相互批评、相互鼓励、相互欣赏。当我们把稿件投进邮箱时,就看见了鸟儿飞,看见了花儿开,看见了云儿飘,看见了月儿升。一切的憧憬与美好,都拜创作灵感所赐。若要记叙那些朝夕晨昏,自然会有些絮叨了。其实用一句话也是可以归结它的,那就是:无处不飞红的青春。

那次,我们又一起去了甘思文司令员的乐和山庄。在一应的倾谈里,我长久地想:溪河终究要遇见溪河的。有些事也真是巧,县民中的语文名师符冰燕正邀请我去给孩子们讲一堂与写作相关的课,其时我正在想要不要提及彭学明。因为这次二十八年后的相逢,我最终还是决定了,是要提及的。关于他的长篇散文著作《娘》,关于那年我们办过的文学社《湘西谣》,关于那些青涩岁月里我们共同的跳跃、奔突与张望。

2021年1月19日,中午时分,老作家彭图湘先生来电:佬佬,到搞什么。我说:没搞什么。他说:彭学明题字的碑刻搞伸腰(即搞好)了,我们下午去和平那儿看看?我说:好啊。

下午,天气依然干冷微阴。村子里很安静,鸡不叫,鸟也不鸣。不过空气很澄明,呼吸之间,有一种疏朗的香甜,在一种宁静里安详着。我们美好地走着,又间或做出一些停顿、默然与勾连。我们的目光,偶尔会追随着一只或几只鸟雀儿飞上天去。一时欢喜,文思泉涌。在一种与有荣焉的“蛊惑”下,《观彭学明碑刻有感》就在脑子里跳了出来:

游子

将他的心,分成两瓣

一瓣种在村口

一瓣种在村部

从此,故乡的村庄

风光里又生长风光

为什么它鲜活滚烫

那是游子的朝思暮想

为什么它清澈透亮

那是游子的夜夜还乡

故乡好,游子腰板就硬

故乡好,游子喝水就甜

故乡好,游子做梦就香

故乡好,游子放心落肠

谁敢给寨子里的小溪命名

那是游子的清泪两行

谁说一字只值千金

有哪杆秤,称得下

游子的寸寸衷肠

2020年11月20日,保靖县和平村被评为第六届全国文明村镇。和平村为彭学明的故乡。具体点儿说,彭学明为村里的鳌溪寨人。鳌溪寨是2015年撤乡并村前的鳌溪村。2020年12月15日,县委宣传部驻和平村扶贫工作队向彭学明发出邀请函,请他为故乡题写两通碑文。一通是村口处的“和平欢迎您”,另一通是村部处的“新时代文明实践站”。彼时,作为中国作协创联部主任的彭学明正在广西、深圳、北京等地奔波忙碌,但他仍当即便应允。

2020年12月28日,他拔冗驱繁,凝神处,笔顿字生。2021年1月6日,经过几番紧锣密鼓的张罗,碑刻呱呱坠地。2021年1月7日,最后的脚手架拆除。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天地一片圣洁。两通碑文完成了。

2021年4月2日下午,笔名为“冰先生”的90后古丈籍女作家冯胜兰发来微信,因为清明的事宜,她从杭州打马回乡。相互间的问候,让我心生感动。其间,也谈及写作,又谈及我正以彭学明早年的《茶乡》《古丈》以及她的《记忆中的二十年》为开篇的一篇关于擦肩与邂逅古丈的散文正不知何以为题时,当即我与她都获得了关于写作的某些顿悟。

4月3日上午,我发文字及语音微信给彭学明,告诉他,若回乡挂青,方便的话,知会一声,逮个便饭。但他并未回复。月底的一天,上午10时30分许,微信铃声响了。我一看,是彭学明的。而在这之前,他已发送微信定位给了我。原来是他回来了。于是我整理、梳洗、驱车,往那由来已久的翘盼里飞驰。

见面后聊了一阵,决定就去“二肥特色火锅店”吃个便饭。其间,他的电话响起,是粱书正打来的。梁书正是花垣著名青年诗人,席间他又带来了花垣作家石绍辉。他们两个我都晓得,却不晓得是要这样的遇见。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落座,无客套。彭图湘先生坐上座,关于一切与文字相关的聚合,他大抵是少不得的。土鸡、羊肉、农家小炒肉、鸭脚板、山竹笋,这些菜是彭学明点的,又多是他亲手帮着弄的。席间,我看他狼吞虎咽状,与一个知名作家的形象相去甚远。我便想,回到家的孩子,是可以脱去所有的衣妆,无需伪装的,而家乡的任何美食,也都落口消融、唇齿留香。

多不善饮,只我和绍辉喝了二三两。关于喝酒,帅气的绍辉,耿直的绍辉,由衷的绍辉,又一次迭合了我关于苗族儿郎淳厚与忠良的纯好印象。不曾想,梁书正还附了一个任务:给他的写作培训班的一百多个孩子们要一个彭学明的签名,并签在《娘》的扉页。

三十年前,我就见过彭学明的娘。彼时,在县文化局宿舍的三楼,她随彭学明住进了城。生活中的她,瘦瘦小小,性情温良,普通平凡。在她去世后,却在彭学明熠熠生辉的文字里,风采照人,获得永生。彭学明说:“若有来生,我还是娘的儿子,匍匐在娘的脚下,亲吻娘的前世今生。”

中午1∶10后,在吕洞山大酒店1005房间里,彭学明安安静静地签名,我则在旁边一本本地拆开《娘》的附膜,彭图湘先生长一句短一句地插科打诨并拍照摄影,书正和绍辉便细致地整理、校对。我想,这都是我们为《娘》所做的,一点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个当口,我泡了几杯茶递给他们。茶是保靖黄金茶,茶香在房间里合着书香,袅娜、弥漫……我停下来,往窗外的远处望去。家乡的山水,正湿漉漉的碧翠着,其间,又渐次夹杂着各色的春日的花儿。我不知觉地被季候的写意洇润了开去。我想,文字,它就像山花儿一样,也会年年岁岁地盛开又鲜妍着。

梁书正他们走后,大家忽然都感到有点儿累了。于是彭图湘先生微闭双眼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迷糊着。彭学明把椅子拖到了窗边,双脚长长地伸在地上,双手相扣地放在胸前,以一种极放松的样式,望向东边的一些屋子和小山峦。旁边的我,双手抱着双膝,头枕在双膝上,随与他缓缓打量。

我问:这次回来住几天?他说:明儿就回去。我问:这样匆忙,累吗?他说:累。我问:北京好吗?他说:习惯了。我问:退休后到哪儿定居?他说:北京。沉默了片刻后,他又说:清明节时,会回来。年节时,也可能会。复又沉默,这回久了很多,或者,我们又都睡去了吧?

2024年4月5日,清明节。这天去见了彭学明,是因为前些日子和梁书正的相邀,也是因为和彭学明的约定。

白天彭学明先去了吕洞山。中午时分,梁书正驱车,由花垣来到保靖。我不得已被推上东道主的位置,全心全意地陪他。天细雨,既无处可去,就信步一走。我们去了酉溪公园,神游袁吉六先生衣冠碑冢,肃然于酉水北岸,看静的水流,观喧的县城。后来,又去了公园内的杨霞体育馆。偌大的体育场里,青青的草地上,一簇簇的紫云英,恰如神来之笔,在写意着葱绿的春。

梁书正率性。在酉水岸边的游步道上,他撷下了一片树叶,他说,那样嫩绿的叶片,他看见清晰的脉络,就像是一条又一条流动的酉水河,也像天上的银河。又摘得一片柳叶时,他说,他想到了俊逸的贺子章,谁叫他有一把精致的剪刀呢?我有意谑他,说,让你三天不吃饭,看你是想做个诗人还是当个农民。最后,敌不过细雨,我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夜幕降临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彭学明。他笑意盈盈地伸出手,那一刹那间,我知道,回来,依然是兄弟。

梁书正带来了一摞《爹》,要彭学明签名,并给我送了一本。我说,学明兄,你也给我签个名呗。彭学明不语,流利地就在我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弟”字。

2024年4月7日上午,保靖县会议中心的县政府常务会议室里,六十余人,济济一堂。“故乡情深——彭学明长篇小说《爹》座谈会”的帷幕拉开。

普通话,终究敌不过本土方言。方言,更顺口、直接且随意。大家齐刷刷的,把爹喊作了嗲。问答倾吐之间,目光承接目光,更有烂漫的笑声,一坡一岭地长出来,抽了枝又发了芽。

如果说,《娘》是柔情,那么,《爹》就是血性;如果说,《娘》止于娴良的门庭,那么,《爹》就是家仇国恨;如果说,《娘》是酉水河是长江,那么,《爹》就是白云山是泰山。由《娘》到《爹》,彭学明终于走完了他的救赎之路,认祖归宗,缓缓皈依。

《爹》,洋洋洒洒,穿透百年风云,傲岸矗立于我们的身边眼前。《爹》,是彭学明的嗲,也是我们的嗲。彭学明哭一声喊一声,我们也哭一声喊一声。湘西瑰丽的山水,它滋养《娘》,滋养《爹》,也滋养着我们。文字永生。《娘》啊,《爹》啊,如果你们看得见孩儿的文字,那么,我们的世界,多么幸福幸运,多么荣耀骄傲,多么丰润而完整。

座谈会最后,彭学明说:“从《我的湘西》《祖先歌舞》《人间正是艳阳天》,再到《娘》和《爹》,我的笔,一直没有离开过湘西,湘西生了我,养了我,也成就了我。外界再怎么好评如潮,再怎么褒奖,都不如和你们在一起的亲。让我们一起努力,歌唱我们这块土地这方山水,歌唱这个伟大的时代,我爱你们。”

作者:卢瑞龙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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