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斌
居住在凤凰邻县的我,不止一次来到凤凰古城,参观沈从文故居了。
这座故居是典型的南方庭院,也是普通的小街民宅。它是沈从文曾经担任贵州提督的祖父沈宏富在购买一处旧民宅的基础上,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兴建的,至今已有158年的历史。这里摆放着沈从文大师的遗物,如照片、手稿、著作、书架等,还有后人追念的书画文字,它们与大师曾经生活和学习的厨房、天井、卧室、书房等,一同构成了一部辉煌不朽的史书,陈列在古城这本古书的册页中,映现在人们挥之不去的纪念里。
当房子建好的第46年,沈从文就在这里呱呱坠地。沈从文在这个家里,见证着房子的风来雨去,享受着家人的嘘寒问暖,耍闹着自己的天真烂漫。那些石板,还留有大师的体温;那张书桌,还留有大师的冥想;那方天井,还留有大师的翘望。那些窗花和木雕、瓷器和纺车、印花布和留声机,依稀显影着沈从文触摸或抚弄过的岁月痕迹。沈从文15岁时离开凤凰,在步入跌宕起伏却清新隽永的人生之旅前,其漫长如江水短暂似旱烟的童稚时代是在这里度过的。
矗立在冬阳下的故居,斗墙稳立、鳌头突兀,显得十分静谧、温和、通灵,仿佛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趁着大好的时光,专注地完成他的功课。这天是周六,来到这里的人流虽然络绎不绝,但脚步声、惊叹声都降到了最低分贝。拜谒的人们,之所以怀着敬仰、肃穆的心情观瞻故居,许是怕惊扰大师童年的梦,惊扰他对故乡山水、人事以及人生的深层思索和忘我探索。
我从进门左转,走到了大师少年时代的画像前端立良久,心想着十一月的天气,是最适合秋游研学的。而在100多年前,大师的少年时代可能不兴用秋游研学这个词来归结学习生活,他是十分喜欢“逃学”的,乐于在住家、私塾之外,读到属于他的种种难以忘却的“大书”。
沈从文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是乡下人。”在我看来,这不是谦逊,而是尊本和怀根。因为,乡下是最容易储存童年梦呓的地方,而且他的老屋就在凤凰江家坪,那里还住着他的四叔、大姐、二姐等家亲,父亲也常到老屋小住。沈从文在《往事》一文回忆说,六岁的时候,正赶上山果成熟的季节,应该是周末的时日,正在故居小天井内席上坐着、晒着大太阳望天的他,与比他大五六岁的大哥让四叔用箩筐担着,天还没有抹黑就到了老家,他觉得“乡里有趣多了”“事事都感到新奇”。在这里,他喜欢大人们称他为“芸儿”;在这里,他进一步知悉了水车的构造和用途,饱尝了土鸡、桃子等美味,了解了乡场、神庙等民俗。
通过阅读大师的著作,我了解到,大师的少年时代是动大于静、醒多于睡的。即便大了、老了,他还戏谑自己是“老顽童”。于是,穿着晚清少童服饰的沈从文,从画像中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拉着我的手,浴着和煦的阳光,俏皮而机灵地又一次来到了他曾经走玩的地方。
我与他一同走进他的儿时镇筸,跟随时光流转,或揣着一块凉糕,或拿着一双楠竹筷,欣赏住家附近、街头港尾的“木傀儡戏”,看苗家人打筋斗、倒转手走路,体验苗家少年打架游戏。而我也与他一样,“正月,到小教场去看迎春;三月间,去到城头放风筝;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烧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盘子上庙敬神……”(《我的小学教育·木傀儡戏》)。
春夏秋冬,落雨天晴,正是在笔架城、在南华山、在沱江里、在小溪中、在道门口、在矮墙上,我又与他一道,嗅到“不到一万户口户的小县城”那种守兵设防、风雨欲来的火辣气味;听到“天上起云云起花,苞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苞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的苗家山歌;看到了逢年过节街坊舞龙灯放炮火的热闹图景;瞧到与人为伴的蝼蚁蚍蜉和鸟雀蛙蛇;遇到端午龙舟竞渡“给青年、妇女及小孩子带来的兴奋和快乐”,加深对“翠翠”“萧萧”“顺顺”“傩送”等笔下人物的印象……
当然,还有些时候,我与伴随着我的少年大师,就在“阴雨天的夜里”或天刚放亮的清早,走到“一条寂寞的长街上”,当捕捉到鸡飞狗叫、男女撒尿,妇人纺纱、货郎叫卖,饿孩抓乳、新娘款步等镜头,不禁一起感叹着“长街上这时节也不寂寞”“长街在日里也仍然不寂寞”(《街》)美丽而忧伤的情怀。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一个传奇的本事》)。沈从文年少时走过的与水相接的街,与水相邻的山,发生的一切经历与故事,似乎都与水有缘,由水结缘。77年后,大师在北京撰文说:“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又说,“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是的,“水的德行兼容并包”,“柔弱中有强劲”的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做横海扬帆的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一个传奇的本事》)。后来,成为大师的沈从文,就是沿着沅水,从凤凰古城、他的故居,走向世界的。此时,我与童年的沈从文,仿佛一同脱掉了衣服泡到河里玩水,让河水浸透我们的性灵。
玩着、闹着,我索性挣脱了他的手,时而紧随其后,时而并肩成排,从他的手势里、目光中、表情上,知悉了他要呈现我的山野风情,他要告诉我的“湘西世界”,他要描述给我的乡土中国,让我更加明白了湘西故土的山水和故乡的风情铸就了他德道风骨和文人灵肉的理由。1991年2月,沈从文的孙女沈红观瞻了爷爷的故居,挥泪用毛笔写下的楷体条幅挂在木壁之上,她说:“这一片水土上的光辉,在爷爷生命中终生不灭,即使走向单独、孤寂和死亡中去,也没有消退过他的倾心。我记得爷爷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冷暖,最后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停留在过去的风景里。他默默走去,他死得透明。”我想,她的话,也正是后辈的我们一致的心声。
当我回到现实转步迈入天井,继而走进摆放着沈从文戴着眼镜的画,画像下是一尊沈从文铜像的正堂,接着踅身入卧室、书房等房间,最后从沈从文书店走出,无不被一件件精湛、精细、精美的物什所震撼、所陶冶。它们作为文物,既是艺术品,又是欣赏品,就像闪耀于历史长河中的浪花,永远璀璨夺目。
沈从文离开故居后,曾四次回到凤凰。睹物忆往,一定感触良多。他用文字,诗意地还原,形象地再现在《炉边》等佳作中,为读者构筑了少时小院的外形和内魂。是的,故居是沈从文最初的课堂,是少时的沈从文观察和认识世界的第一扇“窗口”,从两侧延伸的巷弄就像一双摊开的小手,接纳和拥抱着一个名叫凤凰的古城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故事。
在沈从文故居,我遇见了大师的童年,遇见了自己生命中的少时精神偶像,以及一生中的文化信仰和灵魂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