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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中丨乡愁的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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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中

这几天,总有一种喊声,在心底里撞动。我知道,该再回一趟亮坨了。

依照习俗,要在旧历除夕前的几天为新故去的亲人送三年“年饭”。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个年头,这也是我们去南山陵园为父送的最后一次“年饭”。以后就是清明前社日的“挂社”,再往后便是按常规,清明节的祭扫了。

上午去陵园送“年饭”,望着远处的山,心是莫名地空。看时间也还早,我就提出,再回亮坨老家看看吧。于是,表哥和姐姐就开车陪着出发,弟弟们便也都应和着一起去了。

冬日暖阳。沿途村舍的瓦背上袅着炊烟,柴火烟气中漾出肉香,那是谁家在熏腊肉了。到处都有稀稀落落的“哔~啵~”声,这是盼着过年的孩子们,在把鞭炮拆散了放着玩。城乡空气里开始有了年味。

车过田马寨的山坳口,一派远山正氤氲在淡蓝色的薄岚里。车,盘山过坳地朝山里进发,经蒿根坪,岩头寨,洞坪,筲箕田,到老家还得一个多小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在牵引着我朝这山里的远处,深处,空处奔赴。似乎是那声听不见的喊。

居家的二叔,听说我们要回老家看看,早早就张罗好了饭菜。我的爷爷奶奶生有我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还有他的妹妹,我的姑姑,三男一女共四个。姑姑,嫁在河蓬,是最早离开家的。除父亲在外工作,当时母亲和我,弟弟还是农村户口,我们的家就安在亮坨,由爷爷奶奶守着。爷爷奶奶守着的家,是我们的归宿。那年月,无论身在哪里,无论是风雨冰雪,每到过年,我们都得往那儿奔赴。后来,奶奶爷爷先后不在了。退休的父母亲又从二叔家借来一间小木楼,把大把的退休时间安顿在这里。自己打柴,养鸡,种菜,热心地参与乡里的红白喜事,人情门户,直到他们年迈进城。这段时间,大多数的年,我们也都是在亮坨老家过的。那时,儿伴都还在家里。二叔一家,伍叔一家都在老家住着。后来,二叔家的几个子女或打工,或出嫁,陆续进了城。伍叔一家,也进了城。留在亮坨守老家,也守祖坟的,只剩二叔和陪侍他的张前弟弟了。

本来,父亲的愿望是归葬乡里的,他甚至早早就把与母亲的生墓都备好了。为了配合政策,最终平了生墓,我们将他安葬于县城陵园。这陵园离生育过他的故土,还隔着几十公里的山路。父亲最终没有回到亮坨,没有实现他归葬出生地的愿望。这是父亲的遗憾,也是我们做子女的歉疚。在我们心里,总觉得父亲的人生曲目,应该有一个生死轮回的满圆。但现在,短下了一个节拍,弄丢了一个韵脚,终究成了乡愁里一支失韵的残曲。

留守在家的张前弟告诉我,亮坨人口普查时,在籍人口,112人。现在留在家里的,已不到20人了。谁谁谁在家,他扳着手指头数给我,一双手没弯过两回就数完了。不在寨子里的人,有的老成了盘山路祖坟地里的新坟头,大多数的是已经在城市里有了新家与生活的青壮年。有的,偶尔回来;有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弟弟张前是个高中生,当过村主干,对寨子的历史有探究。他说,近两百年来,寨子经过三次兵燹大火。有个规律,每当青壮劳力达到九十九人了,就会大烧一次。近些年,没有再着大火,但九十九的青壮年已经离开寨子,外出谋生了。这,听来有点玄乎,但符合自然生境法则。这个山寨的承载力是有限的。天灾也罢,人祸也罢。兴也罢,衰也罢。寨子,自在它的命运轮转中。

一条水泥公路,盘着山把我们的车子带进了寨子。对于这个挂在半山上,不足20户人家的寨子,通进寨子的水泥路和车子,显然是直闯而入的巨型外来物。我感觉到了小寨子在它们冲压下的震颤。它们的闯入,一方面方便了我们快速地抵达和快速地离去;一方面又隔断了我们脚与泥巴土的接触,也省除了昔日一家老小,烧大柴蔸,看火星子往木炕上窜的火塘夜话时光。它们的进入,压断了我熟悉的那条进寨的小山路,碾破了我曾经跟随母亲种过的那片菜地,也摧垮了那一道道每到春天就发丝茅草的田埂。有了它们,山道上少了肩挑背驮的行人。少了人的行走,通往后山田野地去的盘山路就幽蔽在树林子里了。旧时有稻香蛙声的田地,已经长满大如手臂,粗似脚腿的杂木。进山的路,像一棵枯倒的老树,它的桠杈一样的岔道,越走越细,直到消融于兽道鸟迹里。粗壮如碗口的薜荔藤,把几百年的老枫香树缠得更紧了。细细的络石藤把岩墙上的石头,坎上的老树桩缠得满满的。无人踩踏的岩石板,长着苔藓。大枫香树下的水井,剩着半井水,但已不那么清澈。对门那屏山,依然绿得发黑。苍翠里带着的一种荒凉,正在慢慢向几栋落了锁的青瓦屋逼近。

“这个寨子莫怕要荒了”,这是母亲一遍又一遍看着我拍下的视频念叨着的一句话。

在二叔不断往我碗里挟大块腊肉时,我注意到,有点发福的二叔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总是闻声而来的福秀婆婆,一一喊出我们的乳名,她说她快九十岁了,还能见到你们,你们出去那么远了,还想到回家看看,真是仁义的人。还有过来帮厨的七十七岁的圣望叔。几个因老人在,依然留守的小兄弟。而平时见我们到来,总是笑笑地看着我们的平平侄儿,竟然不在了,他从小就有点智力困难。奔赴几十里山路,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张张亲切熟悉的脸,为了这行将荒芜的村寨么?

临别时,我特意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望着坟头朝向的远山,试图听清那一声远过一声的喊,努力用记忆还原着永远被他们带走的那个世界。

作者:张永中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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