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频
浦市人喝茶,与其他地方人喝茶都不太一样。确切一点,该说是浦市男人们喝茶。当地有句俗语:“女人喝酒,男人喝茶。”似乎说明喝茶是大老爷们的专属。
浦市男人们喜欢喝茶,不在家里喝,上茶馆喝。在他们看来,不到茶馆,就不叫喝茶。
浦市人大都不靠土地度日,而以商业为生。越罗蜀锦,洋广杂货,源源不断顺沅江来,从码头上岸。市面大,居民多,辐射周边村寨广,居民的乡人的各样需求都是商机,生意好做。街坊上的人家,用自家的门庭,开作大店小铺。男人们只管外面的大事,走南闯北,交朋结友,洽谈签约,购销外联。女人们天生精打细算,擅长讨价还价,最适合坐守柜台,售货收银。在浦市,老婆不称“媳妇”“婆娘”,一概称作“堂客”。堂客嘛,自然主持家里事务,安排油盐柴米,处理人情礼尚,领教家中孩童,经管门店生意。这些零碎事缠身捆人,但都当紧,有权威性,有成就感,还有当家的荣耀。关键是把持着钱米家当,心里舒坦、踏实,堂客们自然都很欢喜,老爷们在屋里倒落得个清闲。
一来二去,男人在屋里慢慢成了摆设,当家做主只是挂个空名,闲久就闷,闷久就烦,不如到茶馆喝茶。堂客给男人打发些碎银各由他去,免得待在店里,魂不守舍,五心不定,像夏天的坐桶一样碍手碍脚。
乡下人赶场,卖柴卖菜,早晨来时挑担负重,摆摊叫卖,腰酸腿硬。半天下来,到箩筐筲箕空了时,累,渴,热,冷,婆娘早已买好该买的酱醋糖果,和寨上的婆娘们邀在一起回家。男人无所事,天色又还早,便寻家茶馆,坐一坐,歇一歇,喝杯茶,夏天解解暑,冬天暖暖身。茶馆里坐下,一杯茶进肚,疲劳顿消。付了茶钱,一杯肯定不划算,二杯三杯才开始浓味。随着不断地续水,耳朵里不断地涌进一件件新鲜事。新鲜事总得知道结尾,不然回到寨子里摆龙门阵讲不圆实。这样的喝茶,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就成了习惯。
自古以来,沅江是中原通往西南的重要水路,浦市是沅江边的大码头,物资集散商埠,老早就是城市。“浦市镇上自洪江,下至常德府,浦市居中为大镇矣。”从秦汉开始,依托沅江独有的地理优势,浦市工商兴隆,商贾云集。康熙年间,直隶巡道徐炯经过浦市,在《使滇日记》中写道:“洪江,烟火万家,称为巨镇。”“浦市称巨镇,尘舍稠密,十倍于洪江。”清乾隆四年(1739年),沅陵知事赵治会撰《重修浦峰寺佛寿殿碑记》记述:“沅陵西南境有浦市,两岸之间,烟火万家,商贾辐辏,舟楫络绎,故一大都会也。”至清末民初,浦市有3条商贸主街,45条巷弄,20多座货运码头,13省会馆,7个钱庄,3个镖局,12座书院,53家茶馆,90多家作坊……居湘西四大古镇之首。大街小巷,店铺林立,车马骈阗,有“小南京”之称。
如此繁华的城市,作为服务配套,喝茶与茶馆该是与酒馆、客栈、钱庄、戏院等行当适时而生。
据说在唐朝贞观年间,浦市就有茶馆。这说法不是没有来头。“橘岸舟间罾网挂,茶坡日暖鹧鸪啼。”(唐·司空图《武陵路》),接下来的明朝、清朝也多有诗作描述:“面壁只余斋仡佬,茶毗不见旧僧官。”(明·牛风《浦市山庵忆》)“呼童煮山茗,何异赤松游。”(明·李乐《兰泉山》)“万木青葱满院花,道人迎客煮春芽。”(明·李栋《崇善观》)这些诗句,足以证明浦市那时已经有人种茶,以茶待客。很长的历史时期,茶馆是浦市各阶层男人重要的社交场所,也汇集着各路各样的信息。
到了新时代,因为交通方面陆路取代水路,县治设在另外的地方,浦市的地位没有像古代那样重要而进一步繁华,但茶馆喝茶的生活习惯得以完整地传承下来。
年轻的人,有些能耐的,走出了浦市,在外出仕,经商,或是其他好的谋生门路。留下来的和老人们在近处讨生活,安于现实,不攀不比,不怨不艾,随性地过着简单而有节奏的日子,茶馆自然是他们最好的去处。沈从文先生说浦市人,“平常日子却各个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地把日子过下去。”我想,这分定中,一定包括喝茶,不然,茶馆的生意怎么会一直那么旺相。
浦市男人喝茶极平常,又极简单。闲着无事,或是忙里偷闲,无聊,或是高兴,出门拐几条巷弄,选定某家茶馆,走进门,捡空着的板凳坐下,无需点单,掌柜就会泡好一杯茶,摆在面前的茶桌上。掌柜与茶客间,神会心领,自然默契。掌柜再折转身来,必摆上一碟茶点。茶客在桌上放上钱,掌柜收了,一切程序化,甚至不需言语。接下来,茶客自顾揭开瓷杯盖,观察茶色,尝试温度,和着茶杯冒出的热气,融入到满堂的氛围里。
茶馆里容易碰上熟人,都是老茶客,打过招呼,友好邀坐,方便聊天。掌柜提着那把看似古董的大铜壶,在炉灶与厅堂间来回巡动,给茶客续水。茶客有茶点方面的要求,只需招呼,松子,兰花根,花生,瓜子,应有尽有。喝好离开,或中途想走,无需招呼,起身出门,主客各随其便。
遇见合得来的茶客,有时间又有兴趣,可以凑在一起边喝茶边打雀牌,更多的是打“纸牌”。“纸牌”不是扑克牌,专指一种区别于骨牌,边长顶窄的长方纸片,牌面用黑红两色圆点手工点印,以点数多少与组合排列变化,内含孟子“天时”“地利”“人和”玄数的纸牌。传说由孔明发明,流行于沅江中游区域,既有深奥道理,又有浓厚趣味,经纬深,规则严,容易让人着迷。与茶叠加在一起,堆积成“世外天地宽,杯中日月长”的境界。到吃夜饭时分,如果不一起打平伙,散场各自回家,顺便约好再来的时日。
喝茶人多,茶馆自然也多。老人们口传中的“李记”“杨记”“姚记”等茶馆历史上久负盛名。世事变迁,至今留下的有“范记”“老友”等几家茶馆。
各家茶馆的格局由着场地各有不同,全不豪华堂皇,也不清雅别致。大的可容坐三四十人,小的十几个人。当街的,在老街上,顺脚顺路;不当街的,在深巷里,转弯抹角。厅堂里,楼板壁板都是杉木的,桐油漆过,沉着的颜色和光亮的包浆写着年份。一样尺寸的小方桌,配同一样式的长条板凳,起坐方便,舒适,不像八仙桌,板凳高,需要正襟端坐。桌子板凳大都用过多年,面板磨得光滑鲜亮。厨房里,一架烧煤的炉灶,炉膛里随时通红,大铜壶下跳着蓝色的火焰,壶嘴扑腾扑腾地喷着蒸汽。
茶杯是细瓷的,多是青花,有把,有盖。有些杯子沉积有淡淡的洗不脱的茶垢,个别的杯体有细小的裂纹,或杯口有丝毫的缺损,或杯盖不十分切合,只要不影响喝茶,掌柜不讲究,茶客也不在意。
泡茶也简单,一款的大叶绿茶,抓取足够的分量放在瓷杯里,拎起大铜壶,高位冲泡,把杯里的茶叶冲得翻滚。然后只需续水。杯子里冒腾的热气,萦绕着浦市的古往今来,人物故事,家长里短,爱恨情仇,更多是新闻趣事……茶客想坐多久,坐就是。经常有事没事的人,一坐就是一天。很多老茶客将白天的时光和半辈子的岁月都存放在这里。
浦市人喝茶没有什么讲究,喝的是家门口产的粗茶。即使是老茶客,也不一定知晓什么红茶黑茶金骏眉、普洱毛峰碧螺春……茶馆只有一款茶叶,本地茶农自产自销的绿茶,偏老的大叶片,土法炒制,叶片粗粝,耐冲泡,出味慢,口感开始有些许苦涩,后慢慢回甘变得细腻清香,茶味醇厚持久,久泡浓淡平衡。
开始不解,现今市面那么多好茶,远的不说,近处的古丈毛尖、保靖黄金茶,为什么只喝本地大叶粗茶。后查资料,粗茶比嫩茶含有更多的茶多酚、茶丹宁等物质,更利于防病健身,适合老年人饮用。
老中医吕柳荫先生解说“粗茶淡饭保平安”的道理:“茶最早为中药,是煮着喝。只有成熟的叶子,才具有功效。嫩叶子是没有功效的。”我恍然大悟。原来,浦市人把对茶的感觉与对生活的理解融合在一起,茶的“苦涩鲜甜酸”五味和生活的“酸甜苦辣”勾兑,调和成粗茶淡饭,简单真实,返璞归真,感受生活的原味。
都市里很多人讲究喝茶,尤以不少“成功人士”,貌似精于茶道,常以古树茶、年份茶、特制茶及名贵茶显耀身家,装饰门脸,应撑场面。在红木茶桌上把玩精美茶具,操演招式,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闻香,公道,调水温,观汤色,闻香气,品味道,将喝茶玩到了极致。一些风雅之士,结庐乡间,效颦曲水流觞,围炉煮茶,山泉,木炭,火候,在溪水和古琴声中,谈古论今,风流浪漫。更有茶家将禅宗的玄妙和茗茶的味道拼合在一块,通过饮茶来体会禅宗的深奥,感受自然,静心,平和,追求“禅茶一味”的意境。但看起来,总觉得不是在喝茶,更像是演戏。
喝茶从生活需求,到生活品位,到生活时尚,自然被人推崇。茶的品质、礼仪、茶艺,更适合作为社交的媒介。于是,有了早茶、下午茶、晚茶、工夫茶…… 托人谋事,接朋待友,答谢人情,洽谈生意等,最雅是设茶请饮,更多地赋予茶的文化内容。因此,除了娱情养心,多少引入了功利,掺入了茶外的心思。多数的茶局隐藏着运作的套路和捭阖的微妙。这般的茶,因饮者的杂念,自然也有了杂味。
浦市人大概都不懂所谓的茶文化,喝茶就喝茶,没有沏、赏、闻、品的过程,不玩弄茶具,不研究茶艺,不谈论茶经,更不探讨茶道。他们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背景下,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环境中,过着休闲自在安逸宁静的慢生活。看到他们喝茶,想到恩施地方有一首民歌的歌词:“喝茶就喝茶呀,哪有这多话。”想到“平淡是真,简单是福”的人生境界。浦市人喝茶,不是追求时尚,不是显摆身份,也不是迎合排场,是真实地过日子。他们喝茶没有茶以外的心思,喝的是茶的本味和生活的原味。
在我看来,浦市人喝茶才是真正的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