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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长丨烧瓦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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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长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生产队为了修建仓库,同时也便于社员们告别茅草房,便决定建窑烧瓦。那时,我虽然还小,但跟着大人们后边见证了瓦厂的修建过程,见识了如何做瓦、烧瓦。

修建瓦厂对生产队而言是件大事,选择厂址十分慎重。既要考虑运输省力、管理方便,又要考虑风水,特别是土质必须适宜。经反复讨论比较,最后确定在寨东头一里多路的天堰坎上的一块二亩多坳坪修建瓦厂。它离山寨较近,从天堰取水只需爬一个百把米的山坡,更重要的是它土层较厚,土质较好,粘性重、纯度高、砾石少,属于农村俗称的“白山泥”,能够生产出高品质的砖瓦。乡亲们那种尊重工匠,集思广益,科学选址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破窑出好瓦”,实则不然。窑好,瓦才可能好。生产队选择瓦厂西侧一个悬坎较高的地方建瓦窑,先平整好地面,量好尺寸,撒上石灰线,再向下挖成一个直径一丈八左右、深一丈五左右的桶状大坑,然后从底部向外挖一个一人高的拱形洞门作为火门。窑内用土砖砌一个半米高的窑炉,窑门内设火塘用于加柴烧火。这样大小的窑,一次可烧一万多匹瓦坯。

瓦坯既不能暴晒,也不能淋雨,所以得先搭建瓦棚。生产队组织男社员砍一些脚肚粗的杉木做支柱,手杆粗的杉棒做檀条,搭建起一栋四百多平方米的坡顶棚架,安排女社员割来一些茅草扎成茅扇,盖在坡棚顶上。存放瓦泥,制作瓦坯,阴干瓦坯均在棚内,敞亮、通风、实用。

瓦厂建好后,生产队专门从外乡请来了一位四十多岁富有烧瓦经验的瓦匠师傅,负责做瓦坯和烧瓦技术指导。农户若要烧瓦,自己负责瓦匠的工资,瓦厂瓦窑免费使用,队上的耕牛踩瓦泥,按两个劳力抵一个牛工扣工分。那时,家里兄弟姊妹多,半头屋居住十分拥挤,爹娘决定新修一栋三柱四旗的木瓦房。起屋,备瓦是最费心费力费时的事,需要全家齐心协力,各尽所能。那时我虽然还在上小学,也必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参与了家里烧瓦的全过程,感受了烧瓦的艰辛与快乐。

踩瓦泥,最为费力。瓦泥池在瓦棚的旁边,是一个直径二丈多的大圆池。我爹带着哥哥向下挖七八寸的泥土,捡净树根和石子,用锄头敲碎,在坑中倒入适量的水浸润,然后牵着一头体型大、脚蹄粗壮的大牯牛进泥池打转踩踏,一圈一圈,一脚一脚,简单而枯燥,特别是越踩到后面,泥土越黏,提脚很费力,牛也烦躁起来,开始消极怠工。为了提高工效,我爹从生产队牛群中赶来一头发情的母牛,在前面牵着走,叫我哥在后面围绕泥池赶着大公牛绕圈追,把瓦泥踩实踩匀。有时,我也会给我爹换手进池牵牛,开始还好,牵牵牛踩踩黄泥感觉好玩,但不到一个钟头脚就软了,黄泥的粘性很强,每抬一次脚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我想,我爹一天牵着牛踩来踩去,需要多大的毅力啊。当把泥巴踩得细腻、柔软、致密、筋道,瓦泥便踩好了。随后,我爹以细钢丝为弦,硬质柔性的木条为弓做成的切割器切分黄泥,一块块地取出搬移到瓦棚内,依次筑成小堤状,便于做瓦坯。

做瓦坯,是一项粗中带细的活,既要力气,还得手巧,主要由瓦匠师傅负责。那时家里修屋做瓦坯时,我经常去瓦棚给瓦匠师傅送些菜,背点凉水,也偶尔顺便学习做瓦坯。做瓦坯的工具简单,主要是一个可旋转的木盘、一个瓦桶和一把瓦刀。木盘架到齐腰高的木架上,木盘中心有一立轴,以立轴为中心有一个突出的圆形棱,刚好比瓦桶小一圈。瓦桶由四块弧形木板组成,木板中间用突出的棱相连,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没有底的圆桶,上面有一木柄便于捉拿。瓦刀是弧形金属薄片,弧度与瓦桶基本一致,背面装有短木柄。做瓦坯时,瓦匠师傅将瓦泥整理成长二尺左右、宽五六寸、高三四尺的长方体泥墙,在圆形瓦桶外表面套一层纱布,用割泥器在泥墙上均匀地切出一片手指厚泥皮,搭在两只手掌上,快步走到操作台旁,贴到瓦桶表面的纱布上,左手旋转平台,让瓦桶带着泥片转起来,右手拿起瓦刀,对着旋转的瓦桶拍打瓦泥,并抹面,使泥皮表面均匀光滑,然后把与瓦等高钉有薄钉的竹条紧贴到瓦桶上,旋转瓦桶切除瓦坯多余边角料。这时,把带泥坯的瓦桶底边在装有草木灰的木盆中沾满灰后,提到撒有一层锯末的平地上,扣动瓦桶上暗藏的锁扣,用力往上拉,瓦桶就与瓦坯分离,瓦坯就成为一个下宽上窄的圆形泥筒。瓦坯阴干后,双手捏住两边往中间轻轻一挤,就分裂成四片大小相同的泥瓦片。捏瓦坯需要一定的经验和技巧,如果手生,瓦坯会有一定损坏,甚至变成一堆泥块。我在瓦匠师傅的指导下,试着学做了几次瓦坯,双手不协调,动作慢,质量也赶不上师傅做的。

做瓦坯还要看好天气。太阳大,瓦坯暴晒易开裂,若遇上下雨,瓦桶被雨水冲刷,就会“土崩瓦解”,所有的工夫都白费。

烧瓦,主要有备柴、装窑、开火、烧窑、封窑、冷窑、出窑环节。烧一窑瓦一般需要二万多斤干柴,既要准备树枝、竹刷、作物秸秆等引火柴,又要准备硬质杂木棒等攻火柴,还要准备好细杂木等煨火柴。我家烧瓦时,全家都要出动抽空上山捡柴,前后几个月时间背回来的柴在瓦窑旁分类堆放,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装窑时,俺娘请来亲戚和邻居帮忙,加上家里人一起将瓦坯传运到窑内,我爹和瓦匠师傅负责码放。瓦坯一层层的堆码,一定要码整齐,而且层与层之间,行与行之间都要留烟火道,最上面留一个出烟的烟窗,窑顶要用黄泥密封,并在窑顶围一个圆形的水凼装满水,这既可防窑顶漏气,也可通过水温把握窑温,还便于封窑后放水冷窑。开火前,照例举行祀祭活动。开火后,先用小火烧,次用大火攻,再用中火烤,窑中火不断。我爹和我哥白天黑夜轮流值守,适时加柴,有时我也帮忙替替班。瓦匠师傅则择机在窑上观察,有时伸手试试窑顶的水温,有时趴到烟窗闻闻出烟的气味,根据水温和气味判断窑内温度和瓦坯烧制程度,决定火力大小。历时三四天,瓦匠师傅觉得差不多了,才能停火封窑。先将火门连同顶部的出烟口用泥密封,再用铁棍在窑田里多处捅眼,放水下去,让瓦冷却转青。因为需水量很大,一旦认定时机放水,全家都要按照瓦匠师傅指令从天堰里一桶一桶地背水倒进窑田,不能多,也少不得。放水多了,瓦会没硬度,放水少了,瓦易断裂。一个星期左右,瓦就可以出窑了。出窑那天大家都提心吊胆,十分担心,生怕烧成红瓦碎瓦变形瓦,前功尽弃。因为影响烧瓦质量因素很多,窑未修好漏气,瓦未装好受热不均,火候未掌握好,火力不足或过足,冷却水放的过多或过少都会产生劣质瓦,人们常说瓦匠烧瓦是赌博,碰运气。老家比较迷信,往往把烧瓦成功与否同家运挂钩。我爹和瓦匠师傅打开火门,再揭去窑顶封泥一看,瓦片光光滑滑,厚薄匀称,原本黄色的泥瓦变成了青灰色,易碎的瓦坯变得坚硬起来,用手一敲有金属声响,我爹高兴地跳了起来,说:“好瓦啊好瓦,烧得一窑好瓦,家运顺呀!”全家人都喜笑颜开,反复向瓦匠师傅致谢。

历经艰辛,泥土成瓦。层层叠叠的小青瓦铺在我家新屋的屋顶上,形似鱼鳞状,放眼望去,质朴自然,默默地遮风挡雨,静静地庇荫守护,为全家撑起了一片青天,给全家带来了温暖和希望。

岁月流转,时光更迭。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老家传统的吊脚楼有的已被砖混结构的平顶房所取代,不再覆盖小青瓦,特别是近十几年来,由于禁止使用粘土烧砖瓦的环保政策的实施,老家烧瓦已经绝迹,一些新修的吊脚楼和老木房添瓦、换瓦,不得不购买江西等外省机械化规模生产的机制瓦。这种瓦生产效率高,品质稳定,耐用,但没有传统手工的小青瓦的古朴韵味和自然色调,缺乏传统小青瓦那种素雅、沉稳、宁静的美感,与土家吊脚楼不匹配、不搭调。

随着国家对民族传统文化保护和传承的不断重视,对传统古镇古村古建筑保护力度的不断加大,我相信,这种承载着几千年中华农耕文明的小青瓦一定不会消失,小青瓦的人工制作技艺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定会得以传承。

作者:彭武长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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