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
《沫沫集》是沈从文先生于1930年完成,1934年由大东书局出版的一部文学评论集。这本书采用繁体字印刷,需从右向左、从上到下阅读。这种排版方式让初读者颇感不习惯,偶尔碰到难识的字,还要根据上下文揣摩。
相比沈从文先生其他广为人知的作品,如《边城》《长河》《月下小景》等小说,《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等散文集,以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花花朵朵坛坛罐罐》《龙凤艺术》等学术著作,《沫沫集》显得格外冷门,鲜有人知。然而,正是这本书让人看到沈从文先生的另一面——他不仅是位杰出的文学家、文物学家和书法家,更是个深刻的批评家。通过查阅《沈从文年表简编》,我们发现在创作《沫沫集》之前,他已着手编写《中国小说史讲义》《新文学研究》等教材,跨入了文学批评这个全新的领域。
《沫沫集》收录有沈从文对鲁迅、废名、许地山、施蛰存、朱湘、焦菊隐、刘半农、周作人、俞平伯等多位同时代作家的评论文章,也有《〈阿黑小史〉序》《〈轮盘〉序》《〈沉〉序》及《我的二哥》等介绍自身经历及家世的文章。这本书虽未引起广泛关注,但独特视角、见解深刻,使其在文学批评史上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作者在《沫沫集》中重点强调文学的独立性、批判性,对当时创作产生的诸多问题进行深入剖析,反对将文学沦为政治或商业的附庸。这种观点显得尤为超前,体现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
正因为如此,《沫沫集》里的文章颇具鲜明个性。譬如,作者借鉴印象主义的批评原则,侧重分析作品的艺术魅力,而非仅仅关注社会背景,或进行简单价值判断。所以,与茅盾等人的社会历史学批评模式不同,沈从文更注重作家个性、艺术风格和审美价值。这种批评方式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提供了崭新范例。其中《论郭沫若》一文尤为引人注目,作者既肯定郭沫若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同时尖锐指出其小说创作的不足,认为其文章更适合用作檄文或宣言,而非文学创作。这种批评不仅展现出作者的勇气,也体现了他对文学本质的深刻理解。
沈从文先生的文学批评思想在当时并未得到广泛认可,甚至因与主流观念相悖而被冷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才逐渐认识到其应有价值。他在《沫沫集》提出了“东方性”(文学创作应继承东方文化的精髓)的概念,注重“艺术空气”(将“艺术空气”视为精神性环境,并通过这种环境理解和创作具有民族特色作品)的营造。这一观点与盛行的西方文学观念形成鲜明对比,体现了对本土文化的坚守和自信。
沈从文先生对东方文化的亲近,不仅体现在文学批评,也贯穿于文学创作。他的乡土文学代表作品被译成40多种语言文字,并被多个国家选入大学课本。《边城》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沈从文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与鲁迅齐名于国际文学界。鲁迅曾称赞他是“自新文学运动以来最好的作家之一”;胡适认为其乃“中国小说家里最有希望的天才”;徐志摩表示“值得再读三读乃至四读五读”;梁实秋评价“特立独行,不肯随波逐流”;季羡林觉得“风格独特,一读便知”;金庸感慨“中国新文学作家中,我喜欢沈从文。他的小说文字美、意境美”。
沈从文先生的文学风格不仅影响了萧红、萧军、严文井、汪曾祺等同时代作家,还延续到了路遥、韩少功、莫言等后来名家。他的乡土文学风格,唱出了大湘西各个民族的心声,也表达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孤独与自由。沈从文的创作态度也激励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他在被迫转业后,历时十七年写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并被作为国礼赠送来宾,展现出在学术领域的卓越成就。
季羡林先生对他的评价既中肯又细微:“一个惯于舞笔弄墨的人,一旦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说不清;他有什么苦恼,我也说不清。然而,沈先生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文学作品不能写,还可以干别的事嘛。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转而研究起中国古代的文物来,什么古纸、古代刺绣、古代衣饰等等,他都研究。凭着他那惊人的钻研能力,过了不久,他就在新开发的领域内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他那本讲中国服饰史的书,出版以后,洛阳纸贵,受到国内外的高度赞扬,他成了这方面的权威。他自己也写章草,又成了一个书法家。”《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合著)指出:“这一时期另一位重要的自由主义批评家是沈从文。人们多关注小说家沈从文的独特创造,却因此忽视了批评家沈从文的贡献,这是不应该的。沈从文这一时期的批评著作《沫沫集》虽有某些偏见,却有更多真知灼见。”
沈从文先生的成就与财富,不仅在于出版的众多著作,更在于敢说真话的人格魅力和执着追求的工作态度。他用实践证明,真正的文学作品不随时间消逝,而会跨越时空,成为人类弥足珍贵的永恒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