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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凯频丨老街坊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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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凯频

3月5日,二哥打来电话,侄女王琳15日出嫁,请我喝喜酒。末了,专门嘱咐,喜事捡老教,请客三天。

捡老教,是凤凰口语,意思是按传统老规矩。凤凰人以前儿婚女嫁办喜事,前后热闹三天,宴请亲朋好友。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习惯开始改变,后来逐渐隐没在时代潮流里。

王琳是二哥的独女,和现在大部分姑娘一样,不顾父母着急,执意晚婚。去年遇到一个后生家,开始交往,发展稳固。二哥二嫂心里有了数,刻意从旁边打听,小伙子勤劳,本分,有固定职业,很合适。家里大人善良,淳朴,是户好人家。男方为表示郑重,专门请托媒人,依着套路上门求亲,尽了礼数。二哥二嫂心里已经踏实,台面上又有了脸面,也不设门槛,爽快应诺。一切水到渠成,皆大欢喜。接下来,按联姻规矩,订了婚。后来动议婚事时,查阅黄历,年份上两头无春,是寡年,便推到了今年开春。

二哥很传统,对女儿的婚事,很注重婚嫁礼仪,彩礼随时,适当就行,场面上的程序不能含糊。独生女,自然很金贵。婚事要办得热闹,体面。让三亲六眷和左邻右舍知道自家女儿的贵气,也让男方知道女儿在娘家的地位,不是随随便便打发与人的。

兴隆街是不是因为兴隆得名,没有考证,但兴隆是确实的。街坊人家进出,隔壁邻舍串门,过路行人往返,人来人往。三王阁古井水好,清澈,细腻,甘醇,城里人炖菜泡茶,喜欢到古井汲水。挑水人多,接连不断。水桶漾出的水,总是把街面溅得湿湿的。一年四季,只要出太阳,很多婆娘家、妹仔家背着背篓,带着棒槌,提着脚盆水桶,把衣服被褥背到井水洗,围着井池,边洗边拉家常。传有民谣:“兴隆街,宽不宽,岩板随时不得干。兴隆街,长也长,一年到头像赶场。”

夏天里,城里人讲究喝凉水,挑水的人接连不断。挑着水一路下来,只要有人喊声:“挑水的,搭喝口水啰。”不管认不认识,挑水人会立马站住脚,等屋里的人拿来木瓢舀水喝。末了,一句“难为”,挑水的喝水的心里都畅快。兴隆街有顺口溜:“想喝凉水没有巧,先把木瓢准备好。门前有人挑水过,打个招呼由你舀。”这景象,只有兴隆街才有。

洗井水的日子,承头人沿街一声吆喝,每户必出一个劳力,带着水桶,脸盆,木瓢,竹扫,铲子,聚到井水,拔草刷藻,掏泥清沟,长此以往,形成例规。

在兴隆街长大的人,大概都有过“扛过街碗,吃过家饭”的体验。他们小时候,常玩在一堆,吃饭扛着碗也凑在一起,互相交换着各自碗里的菜。街坊老人叫“过家饭香”,孩童吃过家饭长得快。想想也是,换菜吃饭,改变了单一的菜品和烹饪的习惯,味道新鲜,刺激胃口,增加食欲,营养平衡,道理既朴素又科学。

街坊里的人,大都朴实,友善,互帮互助成为习惯,像一个大家庭。很多的照应,像花开水流一样自然。突然下雨,晾在外面的衣服,邻舍会帮收好。水桶落在井台上,后面的人会帮带回。出门忘记关窗户,隔壁的会帮关严。小孩玩耍发气动手,大人们遇见都会劝解。哪家大人脾气冲,打小孩手重,隔壁奶奶会出面规劝。哪家小孩做了坏事,大爷会当自家孙子一样教训。某个玩伴与街坊外的孩童发生皮绊,伙伴们会两肋插刀,挺身而出。哪家有红白喜事,街坊上下所有的成年男女,都自发地拢场帮忙,尽职尽责,从开始一直到结束。

半个世纪过去,兴隆街街面的石板越加光溜,防火墙刻上重重斑驳,鳌头瓦缝上大灰藓、佛甲草长得厚厚绒绒,垣壁墙头生长了小皮树,一栋栋的房子容颜苍老。兴隆街的人那份简单淳朴的秉性,街坊邻里的情怀,亲善和睦的仁爱,相生相成的理念,像遗传基因一样,近乎完整地传承下来。

12日上午,刚拐进兴隆街口,一股浓烈的香味,顺着穿街风扑面而来。街道的宽处,排列着四口大锅灶,硕长的案板,大盆小钵盛满鸡鸭鱼肉。炉膛里红红的火焰,伴着噼噼啪啪地爆响,欢快跳跃。锅里翻炒菜肴的热气,随着有节律的锅铲声,蒸蒸飘飞。洗菜切菜的,烧火加柴的,主厨掌勺的,打下手配菜的,端盘子上菜的,迎宾安席的,撤席收拾的,全是街坊邻居,各得其所,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二哥家里,满堂宾客。距离最远是大哥,一家三代从上海飞来。辈分最大是表孃、表婶娘。二嫂兄弟多,娘亲舅大,五个舅老倌从广州、怀化、辰溪赶来。小妹妹夫就在城内,这会儿端茶上水,跑前跑后,像服务生。沾亲带故不算,光三亲六眷,男女老少大几十号人,全聚在一起。楼上楼下,屋里屋外,若同闹市。大家平日里难得见面,亲热寒暄后,从年龄容颜,身体爱好,到婆媳儿孙,家长里短,到养老房价,过去现在,话匣子打开,若同沱江河里的水,缓缓流淌,源源不断。

按阶级划分,二哥二嫂都是普通的工人。退休后,凭着技术,经办了一个小实业。家底不算丰实,也不紧巴。在女儿陪嫁事宜上没有其他顾虑,用了所有的心思。随时所兴,首饰,家电,床上用品,生活用具,都是成套的。其他一应按传统模式,油,盐,柴,米,作为日子构成的要素,象征性的,但必须有,虽不值几个钱,内涵丰富的寓意。锅,碗,瓢,盆,背篓,火烘……简单琐碎,件件都实用。14日下午,男方主事的总管,带着一溜人马,由一对“八仙”(唢呐)牵引,一路吹响,抬着抬盒,挑着箩筐,把嫁妆接到男方家里。这种古波斯、阿拉伯乐器,经丝绸之路,沿沅水烂船洲进入湘西,经过七百年,成为凤凰民间娶亲嫁女喜庆欢乐的象征。

当晚,是侄女在娘家的最后一夜。子夜过后,侄女出阁。“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凤凰人读音shu)”。出了娘家门,就是夫家人,以后回来便是客。夜里,一家老小,房族亲戚,全部陪着侄女,千嘱咐,万叮咛,更多的是奉敬好听的话。侄女的一党闺蜜,帮着梳妆,打扮,穿嫁衣。二嫂专门做了一席“离娘饭”,全是平时侄女最喜欢吃的菜。在花轿旁边,二哥二嫂看着侄女吃离娘饭,眼里闪跳着泪花。

随着由远而近的唢呐声,男方接亲的队伍来了。侄女的小姐妹们,早把扎着绣球的红绸,横牵在街弄。红绸前面摆设了拦门酒,桌面上摆着斟得满满的几十杯酒。后面是姑娘们围成的人墙,耀武扬威的撩拨。迎亲的队伍被堵在弄口,看着满满的酒杯,两股战战,不敢近前。为营造喜庆氛围,小姐妹们想出歪点子,变着戏法,捉弄新郎官和男方后生家,在可乐和啤酒里掺了白酒,再掺入溶解的芥末。僵持之下,姑娘们主动出击,端起一杯杯酒,给每个人敬上。酒和芥末的混合作用,冲得一个个怪脸泪流,哭笑不是。主事的总管最是老辣,明显有备而来,挎的大提包里装满小红包和香烟。进入高潮,看准火候,拉开提包,抓起红包香烟,抛向空中,漫天飞落。设守的人转向哄抢红包香烟,坚固的人墙自然散开。

吉日良辰到了,唢呐声在催,马灯已点亮,火把已点燃,该出门了。三哥的儿子王恒作为舅老倌,把侄女背上轿。闺女出娘家门和新娘进夫家门很有讲究,出阁由舅老倌背出门上轿,进屋由新郎官背下轿进门,一边出一边进,都体现作为女儿、媳妇的贵气,不是自己随便走出娘家门,也不是随便走进夫家门的。起轿前,二哥把一口红皮箱送给侄女,压在箱底的必定有一些名堂。侄女的伯母,婶娘,姑姑,姨姨,舅舅……轮流送上红包。

随着欢快热烈的唢呐声,大红花轿冉冉地出了兴隆街。街坊的男女老少跟在轿子后面,出到街口,目送接亲的队伍离去,直到轿子的影子渐行渐远,唢呐的曲子渐响渐弱,最后隐入夜幕朦胧的街道里。

嫁女之所以凌晨出门,用凤凰人说,越走天越亮堂,越走人越兴旺。

作者:​田凯频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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