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从苗乡来。
苗家阿婆按的酸最正宗。
湘西的年里,有妈妈们忙碌的身影。
枞菌最受欢迎。
文\龙清彰 图\石流
一年起,按酸菜。
扯胡葱,清明天。
气温升高掐蕨菜。
闷热时候夹黄鳝。
椿木尖,着点醋。
擂辣子,放点盐。
夏秋两季枞菌捡。
稻子金黄酸鱼腌。
撮虾公,烧蜂子。
炕腊味,迎新年。
这就是苗乡味,没有什么味道,能与之相比;也没有什么味道,叫人如此难忘。这就是苗乡味,从年头到年尾,始终在苗山苗水、苗村苗寨氤氲、萦绕。
满坡满谷的野菜,已在餐桌上杳无影踪。原汁原味的时令蔬菜,离生活越来越远。每天在钢筋水泥丛林里奔波的人群,感觉不到季节的更替,失去对味道的辨别。反季蔬菜,大棚蔬菜,抹去了季节的界限。千篇一律的调料,如出一辙的手法,做出的菜都是一个味。
君从苗乡来,常忆苗乡事。时光如水,淡去了很多乡事民情,却淡不去那些久远的乡味。那些乡味已深扎在游子的胃里,随时空飘移,生生不息,吸引着游子,无时无刻不思乡,梦里梦外尽望乡。
把自己最喜爱、最难忘的味道永久保存在记忆里,这是人天生拥有的神奇功能。把记忆里的味道,赋予语言、文字、习惯、习俗、经历、情感等元素,经漫长的酿造而具有了文化特质,这就是“饮食文化”的由来。如果舌尖遇到记忆里的味道,记忆的闸门立马打开,文化的气息随之释放,这些味道与游子一旦在异乡相逢,怎不令他心生欢喜,勾起无限乡思。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捞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酸味烙进了苗族人的骨子里。酸萝卜、酸豇豆、酸白菜、酸青菜、酸辣子、酸蒜头、酸鱼、酸肉等,皆是苗族人最喜欢的味,最爱吃的菜。因为爱酸吃酸,苗族人经常制酸。因为经常制酸,苗族人成了制酸高手,酸菜制作手到擒来。
科学解读,坛子罐子制作酸菜的原理是因密封的坛子罐子里缺氧,缺氧环境能将糖分转化为乳酸,乳酸赋予酸菜酸味。依此类推,各种密闭容器,皆可用来按酸菜。于是,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坛坛罐罐涌进苗族人家,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不要以为有坛有罐,有菜有肉就能做出可口的酸菜。苗族的酸菜之所以独到,那是有讲究的。食材需以新鲜、环保为佳,蔬菜以当季、当地为好。用不戴大棚的,自家地里长的,未洒化肥农药的蔬菜按酸,不仅味道好,且卫生又健康。
不同的酸菜有不同的做法。按酸萝卜,萝卜切条或切片,放入坛中,加开过的泉水,掺米汤水,放点白糖或冰糖,封坛后墩在火坑边,按出的酸萝卜酸甜酸甜,以之解腻,神清气爽。做酸辣子,可做剁椒,也可做整颗,关键在加盐,少了会烂,多了会咸,剁椒莫加水,整颗可加水,做成的酸辣子酸辣香脆,以之下饭,食欲飙升。制酸豇豆,把豇豆切成小节,掺些剁辣椒或姜片,按好的酸豇豆酸酸辣辣,用作配菜,胃口大开。按酸鱼,首推稻花鱼,先把鱼肚剖开洗净,腌一夜盐,再把糯米粉或小米拌盐后填进鱼肚,制成的酸鱼酸中含鲜,鲜中含香,人间美味,莫过于此。
苗族人吃酸、制酸是有来由的。发轫于秦汉而止步于清朝的羁縻政策,其实质是封建王朝把少数民族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对其政治、经济、文化、人员等进行管制。修筑边墙防止人员往来,控制食盐掌控经济命脉,就是其中的一些具体举措。由于朝廷控制食盐运进苗疆,导致苗区严重缺盐,食物寡淡无味。苗族人另辟蹊径,以酸代盐,以酸调味,解决了菜难吃、饭难咽的问题。人的基因有记忆和遗传的功效,久而久之,酸味被苗族人记了下来,并形成独有的酸文化,世代传承。酸从此成为苗族人喜爱的味道。
看不到边的山,望不到头的谷,虽给苗族人带来诸多不便,但也给苗族人带来了丰富的物产。山里的胡葱、田里的黄鳝、树上的蜂子、枝头的椿木尖等野生食材数不胜数。以前常有人说,没看到苗族人种菜,不知他们在吃什么?他们在吃千山万壑馈赠的野菜野味。
清明时节,春和景明,朗润的天色催动胡葱纷纷破土。此时,苗族人成群结队朝山坡、谷地奔走,他们挑葱来了。一拃多高的胡葱身披鲜绿的裙裾,脚穿洁白的长靴,在春风中轻舒柔软的腰肢,散发超高辨识度的香味,让苗族人心情舒畅。面对漫山遍野的胡葱,他们赶紧蹲下,一手握葱,一手持刀,朝胡葱根一挑,一株嫩嫩的绿绿的胡葱落在手上。一挑一株,感觉快要握不住时,绳子一挽,一把胡葱落进背篓里。挑葱时节来相会,有情有义来挑葱。挑着、挑着,姑娘与小伙们,挑到一起,挑出了情和爱,挑出了意想不到的人生收获。
胡葱的香,不腻不烈,不稠不粘,那是自然的野性的清香。炒腊肉、炒鸭蛋、炒酸辣糊糊,放一把胡葱,十里飘香。若用胡葱按酸,酸香的胡葱酸汤,没有人能抗拒得了。
苗山苗水,食材的宝库。随着时间列车奔往春天,气温一路攀升,椿木尖破开枝头,蕨菜朝山坡集结。苗族人选在椿木尖、蕨菜鲜嫩而多汁的时候,爬椿木树,踏上山坡。摘回来的椿木尖直接掺辣椒粉,再着盐,泡醋,调匀后生吃,那味道冲得人飘飘欲仙。掐回家的蕨菜拌干辣椒翻炒,那清新的野香和滑溜溜的口感,让人百吃不厌。
饱和的雨水受到越来越强烈的光照加热升温,苗乡像蒸笼一样闷热。闷得泥鳅、黄鳝心烦意乱,乘夜幕降临纷纷钻出泥巴透气。此时,苗族人一手抬着点燃的枞膏油,一手抓着竹夹子,踩进水田。看到泥鳅、黄鳝躺在泥巴上睡大觉,竹夹子悄悄对准,闪电般一夹,泥鳅、黄鳝拼命挣扎,却已无济于事。尔后,要么被红烧,要么被干煸,成为一盘盘令人垂涎的美食。
若必选一道苗族人最爱吃的野菜,很多人会选枞菌。苗乡的山四季青绿,青绿来于层层叠叠的枞树,枞树底下长枞菌。并不是每棵枞树下面都长枞菌,枞菌生长环境非常苛刻,必须在光照、雨水、温度、湿度以及土壤的成分、松针的厚度等皆适合的条件下,才能长出。因无法人工培植,枞菌稀少而昂贵。人们称找枞菌为“捡枞菌”,意思是能不能捡到,要靠运气了。夏天长的枞菌,浑身金黄,称“黄枞菌”。秋天生的枞菌,颜色青乌,叫“乌枞菌”。不管什么人来到苗乡,一盘枞菌炒肉或一锅枞菌炖肉,会让他们吃得心花怒放。
稻花鱼含稻花香。稻子弯腰的时候,苗族人放的稻花鱼从田里跃上餐桌,浓香而滑嫩的肉质为无数人所迷恋。秋风起,虾公肥,河里、沟里的虾公、水巴虫,被苗族女人撮进碗中,煎成香喷喷的菜,什么山珍海味在其面前,皆黯然失色。能根据一只蜂子追踪到一窝蜂子的苗族汉子,采用火攻,智取蜂窝,取出蜂子儿油炸,那味儿只应天上有。
吃野菜,食野味,与苗族人的经历有关。几千年来,苗族人东奔西走,颠沛流离。每到一地,他们前脚安营扎寨,后脚敌袭而至,他们不得不放弃家园,继续迁徙。因为难以从事耕作,他们不得不寻找野菜野味,用于充饥、果腹。当野菜野味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重要食物,他们为之赞美,为之歌唱。野菜野味,不仅健壮苗族人的身躯,滋养苗族人的灵魂,还成为苗族饮食文化中苦难辉煌的一页。
过日子什么情形都会遇到,遇到没菜没油的时候,只要几个青辣子,苗族人就能做出美味佳肴。他们把青辣子架在柴火上烤香,取下来使劲吹几口,放进岩钵里,撒一小勺盐,用岩槌擂烂,一钵散发烟火味的擂辣子做成了,用来下饭,能让许多人吃得热泪盈眶,记忆深刻。随遇而安,就地取材,依靠智慧和行动,苗族人度过无数饥荒。生命的坚韧,蕴含在苗族的饮食文化中,回味无穷。
从寒山瘦水一路向前,村村寨寨响起猪的嚎叫,苗族人走到年的边缘。杀年猪,过新年,已成为苗族人过年的标志。一头大肥猪,能让年过得开开心心,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年过完了,吃了猪杂、猪骨头,剩下猪头、猪肉、猪脚,被苗族人腌上盐、抹花椒、撒五香,再挂到火炕上。不久,一炕腊肉被柴火炕得油黑发亮,从年边吃到七八月天,依然香如故。吃苗族腊味,对精打细算谋生活,细水长流过日子,一定有更深的体会。
当酸味、野味和腊味袭来时,绵绵的乡味,深深的乡愁,又一次涌上游子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