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素淡,总是从繁复艳丽中走来。
就说花朵吧,春天的时候,它们是最浓墨重彩的。看那桃花,粉粉地开着,如同早晨里那一团团的云;那苦楝花,紫莹莹地开着,开得高贵十足,也傲气十足;那油菜花,开得金灿灿,阳光十足,震撼无边;那映山红,火火地开着……这些春花儿,要有多艳丽,就有多艳丽,要有多繁杂,就有多繁杂。它们一律歇斯底里地开着,开得义无反顾,开得不遗余力,生怕世界看不到它们似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天一过,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渐开渐淡。它们好像滴在湿湿宣纸上的一滴墨,墨汁在晕开过程中,渐渐素淡了下来。看那油菜花吧,曾经是一望无际,浩浩的气势,此刻在枝头上却只剩下那最后的三片两瓣的花瓣儿,孤独地举着,而一枚枚的绿夹儿,开始长长久久地孕育起油茶籽儿来;映山红那如火的花,渐趋枯萎,如同一粒红炭火,在半浸入水后,它的炽热渐渐熄灭了,然后归于平静。
花朵们的繁丽在渐渐淡去,留下的是素淡的果儿,以后便是长长久久地安静生长,仿佛河流在峡谷中,经历一阵波涛汹涌的咆哮后,水波便平静起来。
素淡,总是跟绚丽相对。
曾经喜欢绘画,起初是由于画里的色彩。那红,那蓝,那黄,美得让人心儿一惊一颤地感叹。学生时代读北京画院张步画家的画,其中有一幅《鹤归》图,画面上有一群白鹤从草地上呈“z”字形起飞。天上地上,都是鹤影,而鹤影的背后则是大块大块的红晚霞,那晚霞,红得如血、如火、如葡萄酒、如桃花……极有层次,也极艳丽,艳得让人心噗噗直跳。我那散在画面上的目光,处处缠绵得难分难舍。还有他的《湘西五月游》,主体的竹林,采用蓝色进行浓墨重彩,整幅画让你目光沉静得欲罢不能。这些浓墨重彩的绚丽,终究让视觉过于饱和,却萎缩了更多的想象。对浓墨重彩的痴趣,我便渐渐地淡了下来,转而喜欢上了吴冠中的画作,那是极具素淡格调的江南系列画。他一抛油画中重色彩渲染的画风,充分利用点、线、面,对绘画对象进行简括、提炼,进而表现出一种素淡简单的感觉。如他的《江南》图,只用几条线来勾勒小船,淡淡几笔水纹,淡淡的远山,近处仅仅只有几支旁逸斜出的细竹枝,便将江南的特色勾画出来,而就在这种素淡中,你的思绪不会旁逸斜出,只会随着那船头的水纹,一漾一漾地荡去,飘远。还有他的《双燕》,采用几何形对画面进行平面分割,黑瓦白墙,一对燕儿是画面唯一的生动生灵。这极具简洁的构图和素淡的色彩,却让人的想象随着那飞动的双燕,无声无息地飞动起来,江南的春就在想象中有序地铺开,江南的生活便在想象中绽放出色彩,而画作所要表达的情感便无声地走进我的头颅。素淡,简洁中省略了绚丽的繁杂,所有的思想和情绪,不绕山,不绕水,直达目的地。
素淡,不在远处,却常常就在我们的身边。
看看身边爱美的妻子。婚前,她总是在小提包里,羞羞答答地藏上几枚长长短短的眉笔,以及半盒红艳的胭脂。出门前描一描,涂一涂。走上街头,又冲着商家玻璃瞅一瞅,看看那脸蛋儿的色泽是否还均匀,看那红唇是否需要补一下色。猛然间,常常会抬起脸问你一句“可以不?”但描着描着,结婚了,为人妻了,为人母了。这时候的她,便渐渐不描了,渐渐不给唇补色了。渐渐地,脸儿素淡了,平静地穿街走巷,进屋下厨。厨房里同我碰面了,她嘴角一扬,眉毛一动,素淡的脸蛋上刮一阵春风,尽管没有那婚前的粉黛胭脂,但有一种不亚于初恋时的小欢喜,忽而从心底黯然升起,在心间掀动起一阵柔软的暖。
而我,从无知年少走来,迈过激情的青春,走到今天的中年。这一路走来,有喜,有爱,有恨。喜欢的物,有小物和大物;爱恨的人,有男人和女人。物可以端出来与人乱七八糟地共聊,但秘藏于心中的那一个人,虽然从年轻时候就已经带来了,却又不敢示于人,也只能偶尔在深夜的梦境里释放出来,同其低语几言。但是,人在岁月中越走越深越远之后,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秋风刮和秋雨淋,那些初恋时候的色彩斑斓的图影,便渐渐褪色,素淡成一枚枚的灰蒙蒙的旧照片。突然在某一日里,跟这个人不期碰了面,彼此看着渐老的容颜,嘴里吐几句沧桑的话语,彼此曾经拥有的过去与从前,便渐渐模糊。也就在这遇见之后,一转身,彼此也就忘记了更多,再也燃不起旧时的小恋情。日子就在这种素淡中,平静安好地滑行。
不论花的素淡,画的素淡,还是情感的素淡,原本是一种化繁就简,让生命的步子,艺术的步子,步步逼近生活的本真,逼近生命的本真。当我忽然明白过来的时候,那半开的窗户外,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秋天的树,简洁干练,枝枝干干正撑起那片清爽的蓝色秋空,那情势,寂然,也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