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那
条
路
○ 黄海龙
夜里,想到村里修路因为缺少炸药又要停下来,杨兴刚就像翻烙饼一样躺在床上睡不着。“明天是要到县里搞几吨炸药来……”他喃喃地说道。在他迷迷糊糊的梦里,全是村里修路的场景。
这条路怎么不牵挂着他的心呢,作为巴斗山的村支书,杨兴刚太清楚巴斗山人没有路的苦楚。
巴斗山是泸溪最高的山,海拔有880多米,山风冷硬,云雾缭绕,被誉为泸溪的“青藏高原”。坐落在这座山上的巴斗山村,被誉为“云端上的村庄”,人们说那是一个“窝屎都难得生蛆”的地方。因为山势陡峭、高寒偏远,在山外的村落都已经开通了公路,安装了自来水,掀起了产业开发热潮的时候,巴斗山村还依然沉睡在山窝里,像岩洞里一只冬眠的青蛙,任凭山外春日融融,春意荡漾。
路啊,一直是巴斗山人的一块心病。杨兴刚清楚地记得,一天夜里,村上的一位老人突发疾病,因为没通公路,只得临时绑担架,请村民帮忙抬下山去,可只颠簸到半山腰老人就去了。在老人亲人们哭天抢地的喊声里,杨兴刚感到山上吹过乱草窠的夜风格外冷,幽蓝夜空里的那些星星也格外的冷。
没有路,村上很多老一辈的人几乎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路,山上卖一头肥猪,屠夫要多扣除100多元的运费;没有路,村里的年轻人找不到老婆,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的老光棍有50多个,近20年间娶了11个脑子或身体有问题的媳妇;没有路,电线杆抬不进来,电线架不通,村民只能点煤油灯和枞膏油;没有路,村民住的是木房子、土砖屋,一些木房子还要靠木头撑着;没有路,老师不愿意山上任教,村里的代课老师有的本身就只是小学水平,村庄的明天依然是梦……
然而,梦在杨兴刚送老人下山医治的那个夜晚就种下了,它犹如黑夜里熊熊燃烧着的枞膏油,时时滚烫着他的胸膛,他决心把修路作为巴斗山拨云见日的突破口,去迎来属于巴斗山的春天。
翌日凌晨,杨兴刚边吃着馒头,边挤上一辆去县城的中巴车。和车上的农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头发凌乱,背部微驼,灰青色的衣服有点缩水,套在赤脚上的皮鞋已经干涩变形,不同的是手腕上那个破了皮的黑皮包。
杨兴刚去交通局的时候,不凑巧局里的分管领导下乡去了,他接连几天会不着人,急得嘴巴都起了泡。他犯了农村人的“倔劲”,不仅天天去交通局守,还跑到那位领导的住宿楼下等,一连守了好几个晚上。那时天气很热,为防蚊子叮咬,他买了纱布把头包起来;衣服脏了,身上臭了,就找水洗一下,然后穿湿衣服。当那位领导看到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的样子时,被深深地感动了。
其实,修路又何止是缺少炸药的困难呢,像劳力、资金、征地等问题,都是修路过程中十分尖锐而突出的矛盾,需要他一一面对、一一化解。为统一村民思想,他一户一户上门做工作,反反复复,苦口婆心。他带领一家老小连续5个冬天在工地上度过,还把女儿、女婿、姐姐、姐夫等亲戚喊来帮工。每年正月是农村走亲戚的闹热时候,但杨兴刚的亲戚都怕走他这门亲戚,因为走亲就意味着要和他一起受苦受累。没有资金,杨兴刚除向上跑资金外,还组织村民集资,号召村干部带头集资,他带头一次性捐了3万元。3万元在农村不是一个小数目。村民至今还在说他“骗钱”的故事。
那是2001年,他常常因为修路缺钱而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要有钱他都毫不犹豫地用来修路。因此,全家人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当时,他家在信用社有3万多块存款,他老婆特别交代在信用社工作的外甥,取这笔钱必须要她同意。第一次去取钱,杨兴刚碰了一鼻子灰,外甥告诉他舅娘把钱冻结了。为取出这笔钱,为不延误工程,杨兴刚请求自己的哥哥向他的老婆扯谎,谎称侄子要娶媳妇,向弟媳借3万块钱。哥哥经不起他的求情,真的向弟媳借了3万块钱,转手又送给他垫资修路。他老婆当时在工地上知道了这一消息,气得说不出话,抓起一把锄头就向杨兴刚挖过去,幸亏他躲得快。
征地也是修路过程中一块难啃的骨头。巴斗山村修路要经过五里坪村,涉及57户农户,而且又是外村,可见难度之大。为了做通思想工作,他每天吃了晚饭下山,晚上12点多钟才回来,天天如此。公路通过五里坪村的时候,必须要拆除一户村民的厕所,反复做工作,一个多月了,这户人就是不同意,成了“钉子户”。 有人给他出主意,这家有个儿子还没对象,你和他家开个亲,也许能成。杨兴刚既没与大女儿商量,也没问老婆意见,就把女儿许给了这家人做儿媳。回到家里,老婆臭骂他:“你真是苕通孔了,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女儿也坚决反对:“爹啊,我是你的亲女儿啊,还不如你那条路啊!”这门亲事最终没成,但毕竟还是感动了“钉子户”,最终杨兴刚拿1200元付了厕所搬迁费。
杨兴刚不仅是工程的谋划者、组织者,他更是站在前、干在前。巴斗山公路是放炮炸出来的,因为放炮太危险,他自始至终都是“炮手”。 打风钻、装炸药、点引线、排哑炮,这就是他一天的工作。一天风钻打下来,震得他耳边总有数不清的蝉鸣,傍晚别人和他讲话他都听不清。特别是冬天,他的手啊、脸啊都冻裂了口子,一使劲就直流血水。
一次,他爬上一处陡坎排哑炮,被炸松了的山体突然滑坡,幸好他有经验,看见滑砂子就先跑了。和他一起排哑炮的刘明进至今还心有余悸:“如果当时慢几步,现在就只剩一堆骨头了。”八年来,杨兴刚在工地上放了3000多炮,排了100多枚哑炮。说起放炮,杨兴刚满脸自豪:“有时候十多炮一齐放,炮声加上回声,一浪一浪地,整个巴斗山都吼动了!”然而,在他那憨厚而质朴的表情下,谁又能真正体会到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血与汗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
也许,修路的苦与累对杨兴刚而言,还不是最难受、最痛苦的,最难受、最痛苦的恐怕还是他不被理解、不被支持,由此显得那么孤立无助、孤苦伶仃,他只能默默一人在内心深处品尝那份孤独、苦涩、惶恐与凄凉。五里坪征地款到了偿还期,五里坪村民一次次堵在路口要钱,杨兴刚一次次在骂声中落荒而逃,甚至去镇上赶场都不得不绕道而行。一次,他赶场急着回工地,为了躲五里坪人,他扯了一大捆稻草躲在农用车厢里,五里坪人盘问稻草里是什么时,同车的人为帮他打掩护,说稻草里是猪。年关到了,征地款还没有还上,一群讨账人挤满了杨兴刚的屋子,吵吵闹闹,几乎动手,在妻子儿女呼天抢地的哭声里,耕牛被人牵走了,他只能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烟……为了修路,他还到凤凰讨钱。2002年是他与家人关系最紧张、最僵硬的时候,家人对他不理不睬、不闻不问,不帮他洗衣,也不帮他煮饭,他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一餐饭,衣服是一个月没人洗堆在家里,放上面的干了,堆下面的霉了,一屋子臭气,他就把放干的脏衣服翻出来再穿。那时,他就像一头掉进了陷阱的困兽,全身是泥,遍体鳞伤,筋疲力尽,但仍然拼命地往上爬呀爬,麻木地做着绝望的挣扎!
路,终于在杨兴刚的手里通了!从1999年2月到2007年元月,前后8个春秋,总长14公里。这条路在悬崖峭壁上延伸,在翠绿山色上延伸,在蓝天白云里延伸,在古色村寨里延伸,这是一条生生开出的“天路”呵!这里,凝聚了他多少的艰辛与泪水,孤独与惶惑,苦涩与凄凉!通车那天,他看着悬崖上蜿蜒盘旋的公路,看着坐在车上第一排笑得合不拢嘴的母亲,看着头顶上有点晃眼的阳光,看着鞭炮纸屑像彩色蝴蝶一样飞舞,禁不住热泪盈眶……
平静下来的日子,杨兴刚和村班子一道,把目光瞄到了通水通电和产业开发上,努力实践改天换日的梦想。他和技术人员一起寻找水源,铺设管道,把清亮亮的山泉水引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他和村民一起抬电杆,架电线,终于结束了巴斗山点煤油灯、枞膏油的历史;他带领村民植树造林、退耕还林,村里年人均林木蓄积量折算现金收入可达3000余元。杨兴刚说,还要发展辣椒产业,办一个养牛场……
巴斗山真的变了:硬化的村道干净整洁,道旁绿树成荫;青瓦白墙的房子行行列列,格外整齐;满山坡的牛羊,云朵般浮在翠绿的山坡上;火红的朝阳喷薄而出,霞光里的村庄摇曳生姿、美不胜收……
巴斗山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