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一并以此文献给史金玉女士和她的湘西文史书店
“活在当下”已然成为当下的人们喊得烂熟的口号,人是有情感、思维、记忆的生灵,怎能与寻常动物没有区别而只是活在当下呢?所以,我真切地希望自己“生活在别处”:不忘记久远的过去,常憧憬神秘的未来。
若非如此,我肯定早已经忘记了关于那家书店和那个女孩儿的珍贵记忆和编织在记忆里的种种情愫,也肯定不会由彼及此认真地活在当下、进而对未来抱有信心和希望了。
“生而为人,十分抱歉”,人类自诞生就要面临各种灾难和痛苦,若是在智识当中只剩永恒的当下,必然是一种更大的可悲和不幸。
书籍与阅读,是抵御、驱逐、逃离这种灾难的武器和出口。
(一)
18岁那年,我大学一年级,初秋的某一个午后,第一次走进似乎就要被闹市喧嚣吞没的湘西文史书店;
22岁时,我大学毕业,在一家报社担任副刊编辑,通过阅读结识了来自酉水河畔的灵性女孩儿——九妹。
那么多年过去,时间久长到一个人从初生婴儿可以生长到桃李年华,岁月沧桑到足以洗刷一个人青春的面庞,湮灭曾有的所有梦幻和理想。
那么我呢?
面相倒是无可挽回地衰老了,但眼神和心灵却执拗地停留在了18岁;理想偶尔还会闪光,而梦幻倒是从未停止过:我常常做的梦是坐在六边形书架合围的封闭空间当中,书架高耸入云,周遭没有出口;头顶的天空是我最喜欢的蓝色,偶尔会有笛声飘过,笛声也是蓝色的;不需要吃喝拉撒,整日地看书,看完一本又一本……在书籍中,我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和时代:如果愿意,我可以生活在过去一切的朝代,也可以体验未来不可预知的有趣生活;在过去和未来,见到所有想见的人,遭逢意料之外的事。
人到中年,我还在梦幻和现实中穿梭往复,由此,我断定自己是个白日梦患者。
这没有什么不好,这种感觉非常好。尽管我的肉身被局限在当下,但是我有难得的心灵自由,这可以从局部上抵抗时间带来的残酷冲刷囚禁和命运带来的动荡撞击。这一切都要感谢书籍,它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可以带着人类去到过去或飞向未来,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为我们驱逐活在永恒当下的可怕灾难。
就像文史书店和店主史金玉姐姐,还有那个和我同样显出了岁月痕迹的叫九妹的女孩儿,我们的身体和心灵之所以能在当下贴得越来越紧,根由却是过去的,关于我们的过去甚至可以追溯到我那已经离开很久的青春岁月;而心的灵犀、慰藉和快乐更是将来的,在书籍以及与书籍相关的阅读和写作的牵引下,希望和憧憬可以得到无限的延续,久远到我们自己也无法想象。
时间行走的脚步如此仓促,时间留出的缝隙如此逼窄,我们那些转瞬即逝的青春和生命、波澜壮阔的爱恨离别、精致持续的感受思维、异想天开的奇妙构建怎么办?唯有书籍,才能成功地留存过去和未来的一切,书籍是唯一能够续接过去、现在、未来的介质,因而,书籍具有抵御“永恒当下”的侵蚀和消磨的重大功用。
(二)
正如我书架上的三本毛边书。它们分别是:张岱年所作《文化与哲学》,托伦斯所作《神学与科学》(以上均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于2009年11月出版),九妹所作《古画之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2月第一版8月第2次印刷)。前两本为金玉姐姐所赠,后一本为九妹所赠。这三本书是我仅有的毛边书,它们存留着天顶、地脚、翻口三面任其自然的朴拙之美和页页相连、不施切削的参差之美,又因了这份赠书及过往的特殊情缘,所以,我视若珍宝,认真阅读之后将其束之高阁。
关于书籍的一切,我总是记忆犹新,哪怕已经过去很久,每个细节仍在大脑中牢不可破,甚至时间愈久,愈发清晰。
金玉姐姐赠书是在立秋过后一个舒适的黄昏,文史书店一如往常灯火通明,万溶江水亦不知倦怠地歌唱。自从书店从吉首迁至乾州,每至古城,我都要逗留。它就像一座磁力巨大的磁石,会将爱书之人所有的精魂吸附。聊天过后,意欲告辞,言行似乎永远慢半拍的金玉姐姐温吞平静地说:“我收藏的有毛边书,来,你挑两本,我送给你。”站在灯光柔和温暖的一楼藏书室内,书柜的玻璃映照出我内心的懦弱和胆怯。
从小,对于太好的东西,我都觉得是幻觉,即使真实得可以触摸嗅闻,也仍然会觉得烫手。尽管书籍在可见的物质价值方面,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东西,但以不可见的精神价值而言,它是世界上最为贵重的。尤其是毛边书印刷出版的数量与光边书有着非常严格的又极低的比例,而且,它代表并昭示着写作者的情怀、卖书人的品位和出版方的理想,因而更显珍贵。若非如此,金玉姐姐又怎会将它以塑料透明封套保存并收藏于书柜并且上锁?若不是把书看得万分珍贵,她又怎会在物欲浮嚣追求利润的时代坚守理想艰难经营实体书店二十年?想到这些,我犹豫磨蹭好些时间,内心踌躇不忍。好书如同浪漫贴心的理想情人,若说不欲求、不渴望,那是假的,不免虚伪。但见金玉姐姐态度坚决,我一丝不苟地装好书,走时庄严地向她承诺,一定会好好地阅读,好好地珍惜。
那天的月色,那样的灯光,那些言说,那些眼神,那些动作,那些内心的涌动,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模糊湮灭,每当抬头望见这两本已经更换主人的毛边书,我的记忆便回溯到那个初秋的黄昏和它高贵的前世,总之,每本书(尤其是毛边书)都有着神秘的无尽过去;今生今世,我与它执手偕老;但是,它最为巨大的力量、无法估量的价值还将在来世显影:书籍,会因着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关注、不同的困惑,不断地显示出写作者封存在其中的无尽的答案和无穷的智慧。
(三)
那么,《古画之美》毛边本又是以何种情态来到我的身边的呢?
那天是10月10日,从广西辗转吉首4天,九妹终于收到了一百本《古画之美》毛边本的物流包裹。我和她约好晚上7点相见,共同拆封。中午1时,她怀着欣喜,在朋友圈发了消息:“我没有取一本书出来翻阅,是想等着也等着与《古画之美》毛边本相关的某位朋友,一起拆封,一起翻阅,一起喝茶,一起笑谈……”是啊,盼了两月的《古画之美》毛边书终于现身,但她却忍住好奇与兴奋,舍不得拆开,说是一定要与我分享这个美好的时刻,而我竟迟到许久……
纸箱打开,毛边本《古画之美》被摆上案头,配以蓝穗的竹质裁纸刀,悉通人性的小黑猫书童见状亦随主人喜悦,伏在书旁,配合九妹的逗弄和我的拍摄。
九妹说:“我把一百本《古画之美》毛边书编了号,我要把第一号送给你。”我知道,但凡好的,她总是想予我,正如那一刻我正怀着兴奋羞涩之心悄悄翻看的《古画之美》跋文《画事文事皆为心事》,那也是她予我的。那是我写的,尽管用心写了,也还是写得不好,但她三番五次地向出版社请求,文章才得以出现在二次印刷的书中做跋……轻裘宝马、锦衣华庭于她不过如浮云,但书于她,是最美且好的。面对她昂贵的馈赠,我沉默了,不是应承亦非拒绝:我欲说忘言,往往是心起波澜、不知所措之时。
她看我拆封第一本《古画之美》毛边本,看我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001”的编号,看我拿起竹刀试着裁书,看我为她的书她的猫拍照。那个夜晚真是美好:“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张扬的幸福,没有幸福的张扬,只有淡淡的相守,秋夜平淡得犹如一杯清茶,轻轻地啜饮嘴边,静静地咽下腹中……”她说,是夜,不起波澜,偶有涟漪;而我的心海却真是掀了滔天波浪。
其实,九妹与我分享的人生关键节点又何止彼一时彼一刻呢?她写的书、看的书、赠予的书,均浸润着心灵的香气,曾在无数时刻引领着喜爱她的我和所有读者在精神上做无拘无束地畅想遨游,《叠梦》如是,《古画之美》亦复如是,这些有智慧的书总是让我们掉落进一个完全异质、始料未及的他处世界。
因书籍和阅读结缘进而相逢相知的人与事,总是异常的美好。书缘背后总有情缘,或爱情,或友情,或亲情。与书相关的情谊,总是那样洁净、纯真、浪漫、幽雅、绵长,它让我们不会遗失美好的过往,并且拥有瞻望的无穷力量,重拾当下生命的意义,让我们知悉来路,憧憬去路,从而令我们更好地活在当下。
(四)
那么,“当下”又是怎样一种状况?
毋庸置疑,当下是“物质需要并不是人的本质需要”的时代(马尔库塞),当下是所有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的时代(尼尔·波兹曼),当下是众声喧哗的娱乐时代,是欲望爆炸的消费时代。
因此,“四个消失”可以成为当下的基本特征:主体消失,深度消失,历史感消失,距离感消失,这些令“当下”具有永恒的特质,于人类,也无异于灾难和不幸。杰姆逊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对经济、科技、社会快速发展之后来到的当下做出了预言,这些已然成为现实:人们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模式一致而单调,节奏准确从无误差,讲求速度和实效,所有具有深度的东西都被嘲笑,所有缓慢的与距离有关的美好都被拒绝,人们忘记了回忆、幻想、憧憬,活在当下无趣和烦腻的包围之中。
其实,逃离活着的无趣和孤独,驱除“当下”的枯燥和烦腻,探求时空和生命的奥秘,是人类古往今来永恒的主题,否则,司马迁不会忍受痛楚追溯过去,而曹雪芹不会在贫病交加当中探求未来。
诺思普·弗莱曾言:“书面文字远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提醒物:它在现实中重新创造了过去,并且给了我们震撼人心的浓缩的想像。”
斯宾格勒也说:“书写是有关远方的重大象征,所谓远方不仅指扩张距离,而首先是指持续、未来和追求永恒的意志。说话和听话只发生在近处和现在,但通过文字,一个人的声音在他死后数世纪还可以被人听到。”
看来,书籍,应该是与“永恒当下”的灾难抗争的唯一武器了。
任何时代,总有人以书籍为武器、以写作和阅读为途径抵御、驱逐“永恒当下”的可悲和不幸;而在娱乐消费时代,在物质丰富到足以令人不必再纠结于精神追求的时代,这类人显得尤为可贵。
丁酉年,重阳夜,金桂盛开,九妹《古画之美》毛边书分享会在史金玉姐姐的湘西文史书店举行。四十余书友,因书相逢,因文相知,献技献艺,说人说事,快意人生。我以白日梦患者的方式带着九妹、金玉姐姐、书友们和《古画之美》去到未来神游:若干年后的某一时刻,我们或许离开,或许还在,浸润着书香心香花香茶香的《古画之美》毛边书,都必然会以雅美到极致而不可言说的方式,带着自己或者是家人甚至是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血亲关系、从未谋面的陌生的拥有者,再次回到不被时光洗刷的此时此刻。
暗香浮动中,我又回到了18岁和22岁的秋天,那是我结识金玉姐姐和九妹的年纪,同样的秋色,梦幻迷离,彼时,我们3人还仿若两条直线,似乎永远并行没有交汇的可能;但袭着香气,我们竟调转人生的转迹,终于在某个神秘的节点上交汇……迷醉幸福之中,我问自己:到底是造化奇妙,还是书籍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