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仕德
云盘是一座长在山上的山,在家乡的大公坡上,生产队的土地和它连接在一起。
在浓雾弥漫的阴雨天,云盘山若隐若现,给人一种梦幻而神秘的感觉。此时的它,少了一份霸气,也多了一份安详。
云盘上没有鹰,但在云盘中央,一块高高的凸起的黑色山石,仔细看真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鹰。
站在石头上,仿佛跨上了老鹰的脊,在云雾缭绕中俯视着苍茫大地。要是天气晴朗,还能看到大山之外的世界。
如果鹰有梦,那梦必是在蓝天上翱翔。而我却渴望着能够从山下的那条细小弯曲的砂石路走向远方。
1977年,我14岁。
那一年,与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在外出务工时,不幸遭遇车祸失去左腿,这让原本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少年的我,只得离开学校,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
砍柴、放牛、种地,小小年纪的我早起晚归,干起了原本属于大人的活。
云盘作证,短短的时间里,我的手磨起大大的血泡,慢慢地,血泡破裂,结成了厚厚的老茧。裸露在背心外面的皮肤,无论是前胸还是后背,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云盘山下的土地,练就了我黝黑健康的体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却改变不了贫穷。
吃不饱,挨饿是常事,就是过年,桌上也难得有几个像样的菜。多数情况下还会掺和杂粮,玉米、红薯轮番登场。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次肉。几颗小辣椒往火里一扔,被烧得在灶膛里哔哔啵啵响,拿出来拌上盐,在擂钵里擂一擂,就是我和父亲最美味的菜肴了。
有一次,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得来两颗皮蛋,等我收工回家,父子俩像过节一样围在桌边,无比慎重,小心翼翼地剥掉蛋壳,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一颗皮蛋,我整整吃了半天,吃完之后还把蛋壳舔了又舔。
家里的房子年久失修,土墙烂了、板壁破了、瓦片裂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只要一下雨,雨水就从损坏的瓦片中滴进屋来,慌乱的我赶紧用盆子、桶子去接。地是湿的,床也是湿的,觉是睡不成了,我和父亲只好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到天明。那样的雨夜,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杜甫当年“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无奈和酸楚。
冬天的风雪,像个霸道的债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时不时地在屋子里肆虐一番,弄得我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然而,劳动的繁重,生活的艰辛,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我对唱歌的热爱。
在我还在上学时,湘西州歌舞团的老师来学校招歌唱演员。我约了同学去面试,隐约听到一个老师说我嗓子好,是一块搞艺术的料,只要好好练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招演员的老师走了以后,我开始天天练习唱歌。即使后来辍学回家也没有中断过。大公坡上的云盘山,成了我一展歌喉的舞台。
深秋时节,我在大公坡上打苞谷蔸做柴火。几亩地的苞谷蔸被我三下五除二拔了个干净,堆起来像座山。
练歌的时间到了,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水,我野兔似的穿过丛林爬上云盘,猴子般敏捷地跃上老鹰一样的黑色山石。
此时,夕阳西下,天地草木一派金黄。
阵阵松涛,是经久不息的鼓掌;啾啾鸟鸣,是最美的和声。芭茅草扭动着妖娆的身姿,野菊花舞动着成片的金黄,它们是我最忠实的观众。我像一个气宇轩昂的歌唱家,从容地登上舞台,开始深情演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
不知什么时候,山下燃起了灯火。父亲急切的呼唤从山下传到山上,透过淡淡的夜色传到云盘,我才依依不舍地跳下大石头,走下大公坡。
就这样在云盘山上唱了整整一年,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没等到湘西州歌舞团的老师来招演员,却收到了麻校长的一封信。
信是村里的二狗带回来的。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张字条,麻校长写给父亲的。信上说,恢复高考了,山里的孩子也可以上大学,要我回学校读书去。
接到消息的父亲纠结万分。父亲是六十年代初的高中毕业生,心中也有过大学梦,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或许早就成了天之骄子。如今,他是多么渴望儿子能够替他实现这个梦想。可是家徒四壁,吃饭都成问题,哪有学费供我上学?
真是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只有切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有这刻骨铭心的感受。
看着几个和我同龄的孩子高高兴兴去上学,父亲在家里不停地唉声叹气。而我,只是默默地倚靠着大门朝着学校的方向发呆。
在那些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我依旧会爬到云盘的黑山石上唱歌,只不过歌声里多了一分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忧伤:“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天无绝人之路。开学后的一个星期,二狗带着麻校长来到我家,麻校长是来接我去学校读书的,学费他已经帮忙垫上了。
意外的惊喜让我变傻了,我拉着麻校长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心怕一松开,他就会不见,说过的话也就不作数了。那天麻校长和父亲谈了很久,我却一句也记不得。
第二天,父亲早早地起床,拄着拐杖为我蒸了几个红薯。接过包好的红薯,我对父亲说:爸,家里的农活,我放学了一样可以做。父亲笑着拍拍自己残疾的腿宽慰道:儿啊,脚不行还有手,你就放心到学校读书去!
离家时,我看了看远处的云盘山,那块大石头仿佛成了一只活着的鹰,在云盘山上盘旋了一阵子,扇动着翅膀,箭一般地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