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旭
狗日的阿贵,来长沙估计也十天半月吧,昨夜悄悄回湘西了,走了,居然不让我知道。狗日的阿贵,我今后必不理你,从此与你绝交!
不就因为半月前,11月5日晚上7:56分,你给我的那个短暂得只有47秒的电话没引起我足够的重视吗?这电话里,你语气轻松,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你打听一下长沙哪个医院看胃病比较厉害,我胃有点不舒服。”我进入到咱们平时说话的语境,说:“这我晓得个卵,我问问吧。”后来一忙,我忘到九霄云外了!我是有愧疚的。可一个男子汉,你至于这么小心眼吗?你这家伙,不跟我一个德性吗?
早上,你回到故乡的消息传来,你终于不把我当兄弟了。长沙这几日,是出奇的冷。我心里沉沉的,却没有泪,男人嘛。我得继续我的早餐,并把你走了的消息,告诉了我的妻儿。然后,我继续过我的日子,喝小米粥,洗刷刷,并且开天辟地第一次剖了一条大黄鱼。一边做家务,满脑壳的都是你这狗日的阿贵……好了,写了这封绝交信,这辈子定不想你了。
阿贵是个土家汉子,他很在乎这个民族标记,他后来发表的文学文字,无一例外地予以标注:彭世贵(土家族)。凭着这手功夫,他成了名气不小的少数民族作家,进了湘西团结报社。阿贵,在湘西那是绝对的名流:略长的天然卷的头发,不黑不白不黄说不清什么颜色的长方脸,喜欢戴黑色宽边近视眼镜,个头不高,中年后略略发福的体态,说话慢条斯理……这是阿贵。
阿贵是个诗人,却与他湘西里耶乡民一样,满嘴的村话。这村话在文明人看来,是有些粗鄙的。我知道他是里耶人,当年我们在吉首大学读书,就知道他是回家极其艰难的那一个,里耶,说是龙山的,离县城却无比遥远,离保靖县城倒还近些。前年,我第一次顺道到了蜚声在外的里耶,这是阿贵的故乡。通往里耶的已经是修整得比较好的公路了,我依然觉得盘山路转得人发晕。于是就想到阿贵,想他少年的时候,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和心情走出大山的。在里耶镇上,我就给阿贵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到你老家了。阿贵好像在喝酒,气壮如山的声音传过来:“要我安排吃住不?” 又说了句:“里耶有么子卵看的,来吉首喝酒!”“阿贵,你少喝点。”我说。我知道他肝上有毛病,几年前,他托我在长沙找专家看过,那回真把他弄得小紧张了,我还揶揄他道:“原来你也怕死啊?”后来一检查,说是良性的,于是他又端起了酒杯,不过,改喝啤酒了。记得阿贵是这样回我的:“怕卵,人死卵朝天。”
阿贵不是那种很会来事的人,不熟悉的场合,他往往是一言不发,这时候显得足够斯文。嘘寒问暖迎来送往,他是不会的。只有朋友三四一起,他就话多,把天底下的好事,都往他身上揽。哪个少年不轻狂?何况诗人阿贵哥。他总是有几个粉丝的,如果有个女粉丝,他必定要说出来,并且还要编出故事。为这,同是他早年粉丝的妻子,经常吃醋吵架,这是他们的青春常态。阿贵的婚礼,是在古丈县城举行的,一个窄小而温馨的家。新娘子慧燕,是古丈县城里的大家闺秀。他们大学恋爱,毕业后的阿贵随爱人去了小小的古丈。几个吉首同学赶过去参加婚礼,婚礼啥样子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新郎官无比高兴地与我们喝酒,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醉着。
阿贵是很有些义气的。上世纪末,我辞去公职,感受世态炎凉。每次回吉首,他是我唯一愿意联系的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默默地陪伴,吃火锅,喝酒。我们在一起,从不谈人间是非,不谈文学高低。好些东西,挂在嘴上就没意思了。喜好点什么,擅长的什么,外人看来是本事,拿来交朋友,却不是本钱。朋友就是需要的时候,聚拢来,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就让你觉得,他此刻跟你一样心情,在乎你的一切感受,就很好了。阿贵也来长沙找我,开作协会和各种会,看病,儿子大学毕业了来长沙找工作,等等。我们都是那种平时不通话,见面就要陪上通晚的那类人。来了朋友,花钱酒肉还不够,只有肯花时间陪,唯有这样才算对得住朋友。
我长沙的朋友,也有认得阿贵的。人以群分,一场牌下来,一餐酒饭下来,没有不说这哥们有趣的,那么本真地活着,快意人生。长沙有个苏秀英大姐,也是看多了人物,经历过大场合的,第一次去凤凰,路经吉首,阿贵赶来陪客,一餐饭下来无视清规,只不把满桌人物当人物搞,村话横飞,却不下作,笑得大家喷饭,苏秀英大姐直说阿贵有趣。苏秀英大姐早移民去了澳洲,想必依然记得这个有趣的湘西老弟吧。只是,阿贵与我弟兄已经绝交,你们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走你的,我还得过我的。这回,我不陪你玩了。不光我,还有你的妻儿。
阿贵走了。你长我一岁。一世生命,你半世就过完了。你村话不讲了,诗歌不写了,酒不喝了。我不写你,不想你了。我管不住我的情绪了,我得去龙头下用冰冷的水冲洗一把。
哥们,这回咱们真的就绝交了!
2017年11月18日于长沙
本版照片由:张 谨、黄石松、石 健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