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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29日

老司城,王城的王

遗址之上的怀想

老司城遗址

高 翔

张家界宜读山,老司城宜读王。

翻开818年的永顺土司政权的书系,35世土司王是35个章节,章章节节都涌动着风云,或悲壮,或忠诚,或孤独,或……

(一)自立的王

中央王权是国家这棵大树的根须,一旦受伤,满树的枝叶便瑟瑟抖颤。唐末的湘西,是树的枝叶,瑟瑟发抖。彭氏先祖彭瑊,一路高举“武力和私恩”的大旗,同吴著冲、惹巴冲、春巴冲争夺权位。一路上,便有看得见的烽火,焚烧一个地域的平静;便有看不见的烽火,焚烧山川和寨子的心魂。

岁月易老,故事易更迭。

当彭士愁接过父辈的大旗时,楚王马希范用科徭、赋税、丁差,用这一把把的钢刀,划伤一个地域的平和安宁,湘西地域的炊烟在疼痛中痉挛,湘西地域的天空在疼痛中昏沉。

有痛楚就有肌体的修复反应。

天福四年(939年)秋,彭士愁率领锦、奖、溪三州蛮军,率一支波涛汹涌的不满和抗议,万余人的蛮军举起刀枪,举起一片刀枪的森林,向马希范的楚属辰、澧两州雷腾滚滚而去。狼烟腾腾中,悲壮的喊杀声举起一轮流血的太阳,惊慌了山高月小的湘西。历时五个月之久的溪州拉锯战,像一道鞭子,抽醒了马希范,也抽痛了彭士愁。他们突然明白:杀伐解决不了政治的纠结,只会滋生汉民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仇恨,只会制造少数民族内部的混乱。

有了目标,而要到达的路却不止一条。彭士愁在兵败中转变策略——议和。

议和中订立盟约,订立了一枚高4米,重2500公斤的铜柱!这是一支最古老的“一国两制”的笔,将溪州之战的结语铿锵写出,那2000多粒方方正正的楷字,写出了特殊时代中的高度自立。

铜柱铭文中的“尔能恭顺,我无科徭。本州税赋,自为供赡,本都兵士,亦不抽差。”是政治的权宜之计,也是民生之策。

这是彭士愁彭氏政权的一场失败中的胜利,也是马希范胜利中的失败。

从此,湘西的烽烟渐趋熄灭,但彭士愁明白,特定的历史阶段,地方跟中央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附属关系,如何自我庇护终究是地方政权的主题。溪州治所会溪坪毕竟太靠近楚王的权掌范围,便早早地沿着酉水的经脉,向大山的深处寻觅独立的王土。而酉水上游的灵溪河旁的老司城,早已被彭士愁建造了11年。当彭氏第十一世土司彭福石宠正式迁入老司城时,那已经是公元1135年,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王城。

独立的王城,有自己独立的王城布局。

椭圆形的宫墙,在太平山下的台地上岿然屹立,河卵石铺就的9街10巷,井然有序展开,所有的关于一个王城的配套区域,各就各位:衙署区、街巷区、墓葬区、宗教区、苑墅区,一区一功能,区区彰显出一个王者的谋划思想。

一个政治层面的王城,在溪州地域的山林中,岿然自立六百年!

(二)山水的王

彭氏政权,从自立中走来,但是所有的开疆扩土的图腾,终究是摆脱不了地方与中央政权关系的规制,他只能在山水中完成精神图霸的寄托。

溪州治所的迁移图,本质上是规避中央政权的一条进山图。

从会溪坪,到九龙蹬,到老司城,沿着酉水向上,从交通开阔地向交通闭塞之境进发。泛读老司城,会看到老司城没有一马平川的沃土,没有千帆竞发的水上繁荣。拥有的是山,除了山还是山!一片孤城万仞山,何尝不是老司城的写照?

也就是这万仞群山,莽莽苍苍,似乎有谁在无声地召唤:群山自西向东朝向着老司城的凤凰山奔腾而来。有云雾的时候,那些山的头颅似乎就是马脊背、马头颅,此起彼伏,有雷霆万钧之气,有千军万马之势,那俨然是将士骑马归朝的磅礴气势。

谁能够承受得起这万马归朝的气势?王,只有王才能够承受得起这种气势,承受得起这种荣耀。老司城的代代王,每天清晨,每推开那厚重的门,第一眼就会看到朝拜而来的群山,心底不免波涛起伏。只是,这仅仅只是一方山水对王城的王进行的朝拜,只有三州六峒行政长官问候,只有清风这一批大臣陪伴,只有太阳和月亮这正副宰相,辅佐王城的王,经天纬地地勾勒梦境里的江山蓝图。

既然是王城,王都都有护城河。老司城应该有护城河!而绕老司城而来的灵溪河,悠悠流来,深达数米,在王城的王眼中,那就是老司城的天然护城河!尽管没有中央帝都前的人工护城河规则,但是城前一水环绕,城后一片群山巍巍,谁的刀能够砍伐这一地域?谁的枪能够入侵这一绝境?

土司王的梦境,就在这样的一种山水呵护中,在山水安慰中,平宁安泰六百年。

(三)忠诚的王

所有地域的平宁都要付出,溪州地域的平宁,是王城的王带领溪州地域少数民族的付出。

多山的湘西,生长优质的林木,比如楠木。有《明史·卷三十、列传第一九八》记载,为了支持京城的建设,二十二世土司王彭世麒,在明正德十年(1516年),“致仕宣慰彭世麒献大木三十,次者二百,亲督运至京。”距离京城如此遥远的湘西,要将深山中的大楠木运至京城,那将是怎样一项工程?毕竟明朝时期,湘西地域同外界联系,就陆路而言,只有三条狭窄的驿道分支,主要交通还得靠酉水沅水这些水道。

在运输条件极其简陋的年月里,从老司城出发,凭借酉水,转运洞庭,经京杭运河,达京城,这几千里水上行程,一趟行程也罢了。其实,还有明正德十三年(1519年),又运送大楠木470根,支持京城的宫殿营造。还有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土司王彭廷椿又运数百根大楠木交辰州府运京,支持太和殿的营建……老司城一代又一代的王,始终站在一个国度的高度之上,一次又一次地对京都表达着一份支持,一份祝福,一份殷殷诚心。

所有的进贡,源于一种思想。

我们穿越历史的浩瀚典籍,可以看到这种思想的端倪。在明弘治年间,二十二世土司王彭世麒曾经在老司城建造世忠堂。

在老司城中,世忠堂并不气派、也并不奇伟,但是正因为这一建筑,却寄寓着幽深的意义。一些名流,如公卿或大儒,曾经为老司城的世忠堂留笔。在明代,作为心学岭南学派创始人的陈献章,他在《永顺彭宣慰世忠堂》中写道:“宣慰之堂名世忠,灵溪水与沧溟通。如今百丈高铜柱,又见儿孙起故封。”还有明代顾溥,这位镇守湖广的镇远侯平蛮将军,曾经盛赞老司城的世忠堂,他这样写道:“忠臣自昔不求生,报国摅忱荷宠荣。殄贼尽忠多死节,救荒有备少饥民。睢阳久识张巡烈,汉史犹存卜式名。”还有明代心学家嘉鱼人李承箕(大厓)等一批名流,写下了有关于世忠堂的诗词文字,这显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中生有,是对一桩事物的见证,是对一缕幽深思想的肯定。彭世麒之所以在老司城建造世忠堂,是有着深远的用意。

这种用意,在几代土司王身上,得以体现!

这种用意,在后辈永顺宣慰彭翼南这位土司王身上,得以集中体现!

这种用意,已经有了具体的行动!

这种用意,岁月可鉴!

《永顺县志》记载,溪州土兵在征蛮,在讨贼,在平倭,在援辽中,足迹遍布了大半个中国的山山水水,“西摧都掌,东抵苏松,南征米鲁,北遏辽东。”他们或战死,或凯旋,不论悲壮与否,一个小小的土司王国,能够为之付出这么多,该需要多大的胸襟气量,才能够支撑起这一行为?

风云有风云的巅峰,最不能够忘怀的土司为国出兵的巅峰,莫过于永顺宣慰彭翼南抗倭

《明史》记载,嘉靖三十四年,因东南沿海倭患频繁,朝廷下诏征调湖广土兵平倭,诏书已下,而彭翼南时值19岁,这一年又是父亲彭宗舜刚离世的第二年。

国事为重,个人事为轻。彭翼南毅然奉明朝圣旨,奔江浙一带抗倭。

出征的那一天,在老司城,我们可以想象,彭翼南统兵3000,其父致仕宣慰明辅统兵2000,荩臣率兵8000,其子守忠选杀手3000。那时,正处于冬天,草木凋零,秋风漫卷。毕竟这是一次远离故土的征伐,是一次生死未卜的离别,风萧萧兮酉水寒,那是怎样的一种气氛?壮士一去不复还,那是怎样一种气势?在老司城溪河岸悬崖上,兵马通过在那些栈道的时候;在酉水舟船上,兵肃立的情景,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壮?

《明史》云:“王江泾之战,保靖掎之,永顺角之,斩获一千九百余级,倭为夺气,盖东南战功第一云。”这就是彭翼南“东南战功第一”。

然而许多土兵血溅沙场,永远没有回来了。在没有回来的名册中,就有彭翼南胞弟彭翼万,奋勇捐躯而永眠于如今的芜湖市郊。

而嘉靖三十五年八月,彭翼南再次奉命率土兵征倭……直到全歼倭寇,东南倭乱,初告平定。

而今在老司城中,那明嘉靖年间为彭翼南所立的残破的石牌坊,风雨侵蚀几百年,依然高高地矗立着,而那“子孙永享”四字依然清晰可鉴。让人不免想:子孙该享受什么?难道没有世忠堂的意蕴?

代代土司王如果没有殷殷诚心,八百年土司王国,还能够是王国吗?还能够安然吗?

(四)孤独的王

风云总有突变的时候。

“改土归流”就是悬在土司王头上的风云。

由于土司制度自身的各种缺陷因素,到清代雍正皇帝时期,雍正不满土司制度,自1726年起,朝廷实施“剿抚相兼,兵威并举”的策略,展开了席卷全国的改土归流。

而相对于老司城,必然逃脱不了这场风云。

这时候,第三十四世土司彭肇槐,虽然已经离开了祖祖辈辈开创的老司城,离开了祖祖辈辈经营的王城,迁治所到达一个叫颗砂的地方,但梦境里又何曾离开老司城的记忆?离开那威威严严的衙署?离开那熙熙攘攘的街巷?离开那墓葬区里的森严的祖辈?离开那朝朝暮暮梵音袅绕的宗教区,离开那闲情逸致的苑墅区?一双振兴溪州的雄心翅膀还没有起飞,一场山雨欲来的政治风暴已经刮起。

不响应朝廷的号令,不顺应时代潮流吧,清廷已经将周边的土司一个个肢解了,大兵早已兵临城下!那是制造生命的劫难,那是用溪州地域的民众鲜血祭奠自己的个人夙愿。如果用民众的鲜血浇灌一块地域,黑夜里将会有多少冤魂哀鸣?分流吧,八百多年的土司家族,那黑压压的一片祖辈坟墓,沉甸甸的期盼又将搁置哪里?

所有的思考,都是一场孤独行旅。

面对土司政权历史的转折,不论彭肇槐内心有再多的波澜壮阔的思虑,终究需要他彭肇槐一个人认真定夺。

作为末代土司王,彭肇槐选择了牺牲自己,选择了牺牲家族。

1728年,彭肇槐率领已经成为新土司王的儿子彭景燧,主动献土归流。

当彭肇槐行至灵溪河时候,有一种说法,说他是“坠落下马,长跪河边,泪飞如雨……”当然,我们无法还原那一刻历史情境,无法还原彭肇槐的心境。但是,我们可以想见,一代土司王在离开经营了八百多年的湘西,在被迫赶往祖籍江西吉水的时候,那毕竟不是衣锦还乡啊。

我们想象着彭肇槐离开老司城,离开祖辈经营八百多年的湘西,那一枚黑色的背影,必将是孤独而沉重的。

这政治没落的孤独,唯一安慰的是,溪州地域没有遭遇暴风雨的袭击,而是在一种风平浪静中过渡,湘西地域的天黑了,天又亮了……

至此,老司城,只因是政治的城,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在改土归流中陨落了。

至此,老司城的王,在“五十八旗人散尽,野梅乱开土王祠”中,走入了历史的丛林之中,有丝丝缕缕的阳光,从丛林深处散出来,散入2017年的今天,散入一片考古的挖掘中,散入历史价值的思索之中……

本版图片均由 石健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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