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萍
与红蓼相识已有半辈子。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在寨子里疯跑,母亲从如山的家务活中探出头来命令:“扯背猪草去!”我只得悻悻地背上背篓,带着未尽的兴致极不情愿地走了。去哪里?对门坡,还是向家湾了?都远,最后把镰刀伸向了寨子里葳蕤生长的“柳辣子”。
柳辣子的学名,正是红蓼。那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野草,路边、水渠旁、荒地里都可以生长,在种了庄稼的土地里,生长得更加迅速,锄了又长,长了再锄,乡亲们每年都要和它打上好多次拉锯战。与其他野草相比,柳辣子最大特点是根茎和叶脉都是艳丽的嫣红色,仿佛它从土里吸收的就是嫣红色的养分一般,嫣红流遍了全身,唯有叶片呈植物常见的草绿色,不过有的叶片上也有绿色和红色交加形成的褐色斑点,那是叶绿素和红色基因混合的产物。它的叶片像柳叶一样颀长纤秀,周身有一种强烈的辛辣气味,用镰刀割的话,手会辣得如同火燎,眼睛也被熏得眨巴眨巴的。乡亲们割猪草,一般不会要柳辣子。可是,柳辣子偏偏爱长在房前屋后,哪怕泥里夹杂着很多瓦砾碎石,哪怕周围被屋檐、树木遮挡少见阳光,它也照样生长得十分繁茂。
可是,红蓼的花太过细小,喜欢花花草草的我小时候从来没有注意过它。山野里,春天有彩云般的蔷薇,夏天有洁白的百合,秋天有醉人的红叶,红蓼没有硕大艳丽的花瓣,也结不成香甜美味的果实,自然与无心无肺的小人儿无法产生交集。
真正注意到红蓼花,是在开始懂得伤春悲秋的大学时代。和同伴去景点旅游,等待大家集合的时候,在停车场外的荒地边闲走,看到颓败的草丛中间有一穗穗细细小小、晶莹剔透的白色小花,在嫣红的花萼映衬下,有一种娇羞、天真的意味,十分惹人怜爱。细看植株,竟然是家乡最为熟悉也最为低贱的柳辣子。问起学名,有同行者告知:“红蓼”。
“红蓼”,“红蓼”,多像一个娇羞少女的芳名。自此,我开始留意家乡水边、路旁、草丛里野蛮生长着的红蓼。
红蓼的花期在深秋,最美的季节也在深秋。它的花一穗穗地集结在一起,有的密密麻麻拥挤热闹,有的闲散分布悠闲自在,花色也有的嫣红有的粉白,都是米粒一般大小,精雕细刻般的细小花瓣围成一团,中间一束如弓弯曲的花蕊伸到花冠外面,蓬勃而精致。一穗花也不是一起开放,而是有先有后,像点燃的鞭炮一般次第开放。“苔花如米小,也如牡丹开。”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我想到的就是红蓼。红蓼蓬勃盛放的姿态,不惧寒冷的习性,都在告诉世人,她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开花。
“十年诗酒客刀洲,每为名花秉烛游。老作渔翁尤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和赏尽名花的大诗人陆游一样,到了一定年纪,有了一定阅历,我开始喜欢一些闲散、随性的东西。每当深秋,我常常一个人走到野外去看、去拍蓼花,在路上看到也常常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打量她娇小的身姿。深秋里的空气,也像经过了时光沉淀一般,变得更加澄澈,温度的降低,为其笼罩上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清冷色调来,衬托着红蓼花开的那一点点嫣红,有一种寂寞、优雅、沉醉的美丽。
也许正是这样的寂寞和优雅,让红蓼广泛出现在中国文人的画和诗中,映照着亘古历史,映照着万千心事。宋徽宗赵佶的《红蓼白鹅图》,色彩上洗净铅华,形态上却极尽雍容华贵,茎干茁壮,叶片双勾上色,蓼花以钛白在暗色背景上点出,一丝不苟;齐白石笔下的红蓼,却是另一派天然蓬勃的意趣,大红色随性撇出的蓼花,葳蕤密集肥厚硕大的蓼叶,无不透出强大的生命力和烟火气。“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在白居易的诗中,水边若没有红蓼,秋水便失去了神采。“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雨露初零。”秦观的《浣溪沙》里,红蓼是凄清之境的重要烘托者。“江南江北蓼花红,皆是离人眼中血”,琼瑶作品中紫薇所吟之诗,红蓼又成了离人执手天涯的苦痛……俗和雅,就这样奇特地结合在红蓼身上;悲和喜,也这样荒唐地并存于赏蓼者的心中。
梧桐落,蓼花秋。深秋好时节,且放下纸笔,寻几枝正在怒放的红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