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位年轻同事突然叫了我一声“老杨”,但马上又意识到似乎不妥,便改称姓名加职务。
那一刻,我心底猛地颤了一下:唉,老了。也许从此之后,别人对我称呼都有了一个不知是尊重还是歧视的前缀词——“老”。自己已经被年轻人划归“老字号”系列,与他们不合群了。
更让人敏感的是,自从过了45岁,便发现生活悄悄发生着寓意深刻的变化。一些学习培训活动,单位不再安排你参加了,一般让给据说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一些外出考察也不会想到你了,因为领导需要生活服务,而你毕竟年纪大了,善意厚道的领导特别是年纪比你小的领导也不好意思让你做诸如提包、叫醒、引领吃早餐之类的事情。倒是下班后约你去喝茶、散步的同学、朋友开始多了起来,他们说这样有利于修身养性。假如发现你还在玩命加班,马上就会奚落一通:“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拼?人生下半场,拼的是健康!”
更可怕的是,自己也渐渐变得异样起来。偶尔与朋友去歌厅K歌,即使原来是唱得不错的“麦霸”,现在也全场不吭声,只是静静地欣赏别人的热闹。下班后,将车开到楼底下,却不急于开门下车,喜欢呆呆地独自坐上几分钟,甚至燃完一支烟,也不知莫名地想些什么。对于网上关于“45岁到55岁是人生最危险阶段”这样的鸡汤文章,有时竟然禁不住点起赞来。有朋友问道:“一个热血青年,怎么就变得如此成熟、稳重、淡定了?”我淡然一笑:“你不就是说我老了吗?!”
是啊,即使你经历过永不言悔的多情岁月,上演过跌宕起伏的人生大剧,但是现在,你也别无选择地进入了人生的下半场。渐渐地,敏感变成伤感,伤感滋生失落,失落疯长烦躁,宛如进入女人无法逃避的“更年期”。
人生上半场,就像纵马驰骋在一望无边的草原,怀揣节节升级的欲望,感觉什么都有可能,一切都是美好的。清晨总被梦想唤醒,青春总被激情点燃,压力总被动力牵引,胸怀总被自信爆满。总感到日子无边无际,任你恣意挥霍,总相信“苦逼”人生,有朝一日变成“酷毙”人生。所有狭路相逢的“事故”,最终蝶化成令人炫耀的“故事”。即使有过雾霾遮眼的迷惘,即使有过雨中无伞的奔跑,甚至被生活折腾得死去活来,一概在所不惜,就凭两个字——年轻。
人生下半场,却像坐在值机楼等待一趟丝毫没有悬念、完全可以预期的固定航班,起点站就在脚下,抵达终点的航程近在咫尺,班次多少年不变,时间却可倒着计算,一切来临得不由分说,一切清晰得令人恐惧。某个深夜,披衣起床,靠窗凝视着仍然车水马龙的街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论语》中的“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想,假如没有MH370那类的灾难不期而遇,假如没有一场可怕的疾病不约而至,我会豁达地看待新陈代谢,然后选择优雅地老去,宛如秋叶般静美。
直到有一天,我在经常爬山的大坡看见了一棵树。那棵树足有10米多高,挺拔而又干练。但树皮干裂、叶子枯黄,早没了春天的葱茏,也没了夏天的蝉鸣。我却在树脚的坍塌处惊奇地发现,它的根密集而又粗壮,深深扎进土壤,到处寻找着养分,未曾放弃想望。我能够感受,当秋冬来临,它的叶子在寒风中无奈飘零,而它的根却从未放弃过追寻,依然执著地坚守曾经的布局,哪怕是无谓的牺牲。难怪它这么高,这么仙风道骨,我想。
听说有一种叫做“树根理论”的学说,它认为根的深度决定树的高度,密集的年轮并不代表它的苍老。明年春天它又会郁郁葱葱,就像年复一年的枯荣。或许,人活着就是一种态度,两鬓斑白也罢,皓首苍颜也罢,只要笑对生活的心态不老,你就永远是这条街上最年轻的靓仔。不要悲叹时不我待,不要悲叹壮志未酬。最丰富的高品位矿藏,往往需要挖掘到地层深处。这个冬天,我面对一棵树热泪盈眶……
直到有一天,我在湖光岩景区旅行时看见世界最大的玛珥湖。大约15万年前,这里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平地火山爆炸,猩红的熔岩流在黑色烟雾的裹挟中喷薄而出,直冲云霄的火山灰绚烂了方圆千里之遥,这就像我曾经激情燃烧的花样年华。当世界万籁俱寂、岩浆冷却下沉,便形成了这座玛珥式火山口湖。如今,这一泓湖水一碧万顷、波澜不惊,深藏着往日的辉煌故事,轻易不愿提起。
或许,人到中年,一枚大叔,就应该做一泓湖,虽曾脾气暴躁而今淡定沉稳,虽曾快意恩仇而今无限宽容,虽曾饱经沧桑而今万般温柔。不要以为他已向生活妥协,那种外表沉静但却内心火热的男人,其实并非一座死火山,而是正在策划另一场狼烟的休眠火山。
直到有一天,我去人民广场跳了广场舞。在这里乐此不疲的人绝大多数是业已退休的年长者,而我可能是唯一还没到这个年龄就已沉迷广场舞的另类,因为我相信身体律动有利于化解每日面对电脑的疲倦。我接触的舞伴都说,只要跳上一年广场舞,体重减少10斤无疑。
今年六十的陈大姐,却给我上了除了跳舞减肥以外的另外一课。每晚华灯初上,她就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宛若一位小姑娘,然后翩翩旋入通常会有100多人的舞池。不管是三步四步鬼步,还是桑巴探戈吉特巴,她都演绎得衣袂飘飘、韵味十足,乍一看就像科班出身的舞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次,我去市中心逛商场,突然看到了陈大姐,她正在捡拾、归集大包小包的垃圾。原来她是商场的清洁工,听说还兼做多个家庭的月嫂。我实在无法将眼前打扫卫生的她,与广场上舞姿妙曼的陈大姐联系起来。多年来,忙完脏活重活累活之后,换上一身干净得体的舞蹈装,陈大姐就自信满满、透着淡香地来到生活的另一个舞台——人民广场。这可是“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的文艺舞台啊!她没有别人眼中轻松体面的工作,但她每天悉心装扮着自己并不漂亮的外在,也悉心装扮着自己时尚多情的内心世界。与那些未老先衰、暮气沉沉的所谓“佛系青年”相比,她是如此地热爱生活,如此地善待自己,这足以让过早就对生活“没精打采”的我彻底蒙羞……
那晚,一曲快三下来,松开陈大姐长有老茧的手掌,我眼眶湿湿地对她说:“大姐,你是我生活的榜样。因为这些日子里,我一直纠结着怎么面对人生的下半场……”
“什么人生下半场啊,只要不离场,就是上半场。”她爽声大笑。
此时,广场上的彩灯分外璀璨,《I Beliveve I Can Fly 》的舞曲骤然响起,那是美国男歌手R·凯利演唱的名曲。
该跳吉特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