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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16日

悠悠钟声入梦来

○杨朝新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或激越,或悠长,或深沉,或绵密;在指间,在眉梢,在鬓角,在脸庞,悠悠钟声在人的一生中一刻不停地敲响,陪伴着人的一生。当生命的钟声悠然响起,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满头大汗的年轻母亲凝望着墙上的时钟,记住那温馨的一刻,露出欣喜慈祥的笑容;当生命的钟声喑哑沉寂,一缕幽魂归故里,便完成了生命的涅槃。在我生命的长河里,那声声钟声是那样明白确凿的萦回如缕,不绝于耳,意蕴悠远。

一头挑着一床铺盖和一个铁桶,一头挑着一个木箱和一把吉他,高高的芭蕉山,弯弯的山道上,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剪影印在古老的石壁山道上……

当我手拿铁锤敲响乡村小学上课的钟声,便敲响了人生启航的第一锤钟声,伴着沉稳有力的钟声,开始书写人生无尽的乐章。不论是潦倒的涂鸦,还是璀璨的华彩,这都是自己的人生,或灰暗或光亮,或精彩或颓丧,都是自我内心的回闪与烛照,皆自心心念念。

初秋辽阔无尽的山野,各色树木尚未完全褪尽绿色的衣裳,或黄或褐,或绿或青,或明或暗,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小野花在山径两旁独自芬芳。翻越高高的芭蕉山,再下到深深的溪谷边,就是野竹乡芭蕉村小学了。山里孩子是不怕山的,学区校长交代完大致路线,我便独自一人迫不及待地上山了。日子长着呢,同校向老师嘀咕着。他是民办老师,家里还有农活,他要星期一清早赶来学校上课。

三十年前,我从吉首民师毕业后,分配到古丈一个叫芭蕉村的小山村当了孩子王。当我用小铁锤敲打用一块钢板做成的钟,铛——铛——铛——,清脆尖利的铃声在山谷间悠悠回荡时,我知道,我的青春岁月便随着山间的雾岚飘飘悠悠,挥洒不尽。山村窝在两道山梁之间,一条溪谷将村庄分为两个自然寨,学校便建在溪谷边。一棵高大苍翠的桂花树立在学校走廊沿边,一地浓荫,一地芳芬。当钟声敲响的时候,九月的芬芳便在学校附近弥漫开来。

山村小学条件简陋,没有篮球场,操场也是泥地。上体育课时,操场便烟尘抖乱。课间,我和学生们在教室廊沿上做倒挂金钩,两个学生各抱住一条腿,我挂在廊沿下,看纷飞的桂花飘飘洒洒,一时竟忘了两个学生能不能坚持住,若他们放手,我就会倒栽葱般栽下溪谷。

那时村村有小学,村村有民办教师。学校是复式班,一三年级一个班,十几个学生,二四年级是一个班,也是十几个学生。我和向老师分别任教。黑板从中间划线,一个年级占一边,便于学生抄写。课桌是四条腿的长桌,刻满了道道刀痕,中间划了一条深深的分界线。凳子也是四条腿的长凳,中间也划了分界线。这样一套书桌,父辈坐过,儿子辈接着坐,不知坐过村里多少人。

悠扬的风琴声,引来了村里不少年轻人。学校的音乐、体育、美术这些所谓的副课全部归我一个人上。除了音乐课本上的歌曲,我也会教唱一些流行歌曲,像《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故乡的云》《月亮走,我也走》等等,旋律优美,情真意切,流传度极高,大人喜欢,小孩子也喜欢。村里青年劳作之余就会来学校玩耍。那时,外出务工还没有兴起,村里还有大量的青年在家务农。青年人对音乐有着天然的好感,这样,学校就成了村里的文体中心了。木制的篮球架,斜斜挂着一个铁篮筐,篮板有点朽烂了,篮球砸在篮板上,篮球架就会摇晃一下,球场是泥地,我们在泥地里追逐,欢声不绝。更吸引村里青年人的,还是我的录音机。那时,录音机还刚刚上市,我花了三个月工资买了一台燕舞牌双喇叭录音机,把歌带放进去,悠悠歌声就流淌开来,一时间,录音机成了中心,青年,小孩,老人都会围拢,竖耳托腮倾听。为了方便大家听,得用电池驱动,一共要八只大号电池,也只能放两个小时,待电力不足时,声音会就得绵软无力,直如老牛拉破车。这样,电池就耗费不起了。一月竟有一背篓之多。我想了一个办法,用木板做了一个木盒,可以装十六只电池,再接到录音机电源两极,又可以放上一两个小时。用过的电池交替使用,实在不能驱动时,放在火坑边烘热,又会产生电量,这样的电池就真正报废了,可谓物尽其用了。

又是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因为一个更远的山寨缺老师,接学区通知,我爬上了高高的天桥山,来到一个叫做坪家寨的小学。那其实是一个高山斜坡,没有一块坪地。学校建在村中,唯一的坪场怕就是只有半边篮的球场了。不知村人从哪里弄来一截钢轨,敲打出的声音清脆响亮。铛——铛——铛——,高山流云般的钟声久久回荡,给小小山村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山中多树木,更多果木,斜靠木质教室的板栗树枝竟然从我的房间窗户伸了进来,毛茸茸的板栗球张开洁白的唇齿,吐出一颗颗光泽晶莹的板栗子来,在房间的木地板上敲出咚咚的回响。由于几个星期没有下山采购物质,菜油告罄,又不好意思向老乡去借,因为借就意味着不用还了。好在是秋季,新鲜辣椒还没过世,从自种的地里随便可采摘。待把锅子烧红,放入青椒,翻来覆去炒,青椒焦了皮用锅铲捣碎,放少许食盐和酱油,香辣的青烟便飘逸开来,津液便哗哗直流。隔了几日,到了中秋节,村人杀猪过节,称了几斤猪板油。当晚用清水净煮,吃得满嘴流油,好好地滋润了一回生锈的肚肠。

两年后,一纸调令,我又来到酉水河边一个名叫葫芦坪的片小教书。静静的酉水碧蓝澄澈,几十户人家散落在斜坡上,曲曲弯弯的盘山路硬是绕了七十二道弯,看到屋走得哭。我更不知道村人是从哪里弄来的,又是如何搬上高高的山上的,许是村人认为学堂与庙堂一样神圣,非得有黄钟大吕才能镇得住,多出人才呢。说来也是,小小村庄,竟有大学生数十名,成了名闻遐迩的秀才村。那用汽车钢圈做成的大钟,每当敲起,雄浑深沉的声音在大山中久久回荡,震得密林中的小鸟四下乱飞。偶尔,大山中会响起如诉如泣不绝如缕的山歌苦调,应和着悠悠的钟声,直叫人柔肠寸断。好在,我的学生年纪尚小,他们还不懂生活的艰辛,不懂山歌的凄切与无奈。

学校坐落在大山坡上的一座小山包上,呈四合院形状。四周是一层茶树一层梨树分层衍生。茶树四季常青,我带着学生于春夏间采摘,再于食堂炒制,真正自给自足。食之有余,赠之友人。梨树在果,更在花,春季花开烂漫,学校于花海间浮沉。常带学生于花下嬉戏,其乐融融。再往下便是层层的梯田和村人掩映在蓊郁古木下四散的房屋和不尽的炊烟。

如果不是领导的再次关注,我不会离开这里。那山,那人,那悠然的钟声,那蜂飞蝶舞的密林,已经融入生命的血脉,不弃不离。

梳头溪与西歧河交汇的地方,湾出一方坪地,故名双溪。学校便建在双溪交汇处的坪地上,前临双溪,后靠大山。这是一所中心完小,全乡十里八村四、五、六年级学生都在这里读书,三百多学生,老师十多人。指挥大家按时作息的钟却是一个中间有一圆眼的铁饼,挂在学校老旧的砖墙上,声音清脆尖细激越。由于长时间击打,在砖墙上形成了圆形的凹痕。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期,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加上有的学生交不起学费,辍学的孩子越来越多。于是,劝学成了我们的重要工作。开学很久了,我们却要翻山越岭走遍全乡的每个村寨。学生知道老师要来,便早早地赶着牛羊出了门,躲进了深山,一任我们在高山大岭间呼喊。个别孩子禁不住劝导,泪潸潸地走出山林。有的孩子则要等到日暮回家,留宿农家是常有的事。返校了,还要为自己的学生担保学费,学生若交不起,只好用自己的工资代缴了。学生能还则还,不还也不作计较。春秋两季,长长的梁梁、坡坡、湾湾、沟沟、汊汊,留下了我们年复一年绵绵不尽的劝学足迹。看着学生安然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一个也不少,心里才踏实。一旦某个座位长期空缺,心下便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如今,全乡学生从一年级起都集中在中心完小读书了,老师也集中在中心完小了。村小消失了,村里悠悠的钟声也消失在昨天的时空里了。老师们再也不用劝学了,学生学费书费全免,吃在学校,住在学校,还补贴生活,还照顾生活。家长们放心务农,放心打工。学校那铁饼挂钟不见了,替代它的是电铃,那铃铃铃的声音清脆悦耳动听,音乐一般,令人沉醉。

离开讲台已十余年了,那悠悠钟声却时常在梦里回响,不绝如缕,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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